《致洪小落》白熊不是熊猫

19、（五）

　　【他放下手中的密报，淡蓝色的双眸中流动着苦涩和不忍。
　　他出生于炎州，因此对这片土地有无法割舍的感情。他看着这里的人们从尸横遍野，食不果腹，到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一年又一年。
　　而这炎州，也是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
　　所以他最开始就请任炎州刺史，他不是不想陪在她身边，只是那些官场的尔虞我诈，他委实是不想去应对。
　　与其在那里消磨斗志，还不如回炎州，做他的刺史，庇护他的乡亲。
　　只是他不知道，原来随着时间的变迁，人，竟然可以变得这么面目全非。
　　那些年她的承诺，那些年她的志向，如今她早已抛弃。她在漩涡的最中心，被反复拉扯，又被层层蒙蔽。
　　而那个原本有机会救她的人，却早已被撕成碎片。
　　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双手摸向桌边，那是一根三尺白绫。
　　算算时间，她派来的人应该已经快到了吧，都说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但他温柔的心，也有倔强的一面。
　　每年的宫殿，在她的身旁，都围满了一圈圈的世家子弟，他们把她当做傀儡，随意摆布，肆意蒙骗，他知道，却又没有机会说。
　　只怕说了，她也不会信吧，她的眼神，早已空洞，她不是当年的那个她了。
　　他系上白绫，套在了脖子上，一脚踢开了板凳。
　　真痛啊，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他呜咽着，手舞足蹈。
　　陛下，他想，臣马上就要死了，不知道臣的死，能不能唤醒你哪怕一点点的本心。请您好好地看一看，好好地想一想，去查一查那些人所犯下的错，去数一数那些人所造的孽。
　　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他的兄弟们，那个一身铁骨的冰冷书生，和那个赤胆忠心的镇西都督。
　　是他没用，没能找回当年的那个她，是他没用，到头来还是步了你们的后尘。
　　他停下了挣扎，也停止了追忆，他带着他最后的骄傲，离开了这个世界。
　　风吹起了密报，那样薄的一张纸，在空中飞呀，飞呀，飞向远方：
　　炎州刺史融卿恽侵占民田，经刑部尚书李和彻查，证据确凿，女帝判处融卿恽死刑。
　　炎州刺史融卿恽不服女帝的判处，自缢于家中。】

　　自从开国元年鞠风来回了羽都，我就没放她回去，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她最终是同意了留在羽都，留在内阁，留在我身边。
　　我心满意足的看着全新的内阁。
　　尚书左仆射师殷，尚书右仆射融卿恽，侍中鞠风来，中书令封帧。哦对了，还要带上左金吾卫大将军，宁光逢。
　　什么叫梦之队，这就叫梦之队。

　　日日夜夜被那种奇怪的梦侵扰，我对羽都的人没有半分好感，甚至充满了敌意，但我又很清楚，为了赤凰的延续，我必须诞下皇嗣。
　　我能信得过的，能放心去爱的人，就只剩下了四个。
　　师殷看似冰冷，但他有一颗火热的心。
　　宁光逢大大咧咧，却有一颗赤子之心。
　　我的小会计……他有一颗爱财的心。
　　最后一位，融卿恽，他有一颗温柔的心。

　　我和他的初见，也是在炎州。师殷愿意相信我的天马行空，别人却不见得会相信。我们两个人到处碰壁，险些半途而废。
　　只有融卿恽，他没有嘲笑我们的狂妄，选择了加入。
　　他的加入，让我们快要熄灭的热忱死灰复燃。
　　没有融卿恽，就绝对不会有现在的我们。
　　那时他在官兵的搜罗下，收留了走投无路的我与师殷，我们藏在稻草堆里，看着他镇定自若地骗走了那群呆兵，然后转过头，温柔对我们说，出来吧。
　　我想这大概就是天使的样子。

　　朕不能失去融卿恽，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习惯他的温柔，习惯他的呵护，习惯他的守候，习惯他默默无闻的付出。
　　不知不觉中，我早已离不开他。

　　一切都是这么顺理成章，我投入了他的怀抱。
　　故事本该有个温暖的结局，如果不是那一次宫宴。
　　如果我没有看到那一幕，我与他，或许也不会是最后的样子。

　　那年宫宴，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万事已定，来自九州的举子们成功打造了一个全新的赤凰，也扛起了万千黎民百姓沉重的期盼。
　　我单独接待了远道而来的沙以文和宁光逢，几年过去，他们都没有变。沙以文看着文武百官翻了个白眼，她还是不擅长面对这种场面。宁光逢笑眯眯的看着我，和我炫耀他今年又收到了几个女孩的香囊。
　　好家伙这就是你说的镇西军情紧急？
　　你小子今晚别想下床了。
　　我拉着二人回到首席，师殷和融卿恽正在聊着天，封帧喝着酒在一旁听地津津有味，而鞠风来……鞠风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融卿恽，眼神里似有爱意流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蛋，要遭。

　　这几年里，鞠风来就像一阵春风，抚平了我所有的伤痛和不安，若不是有她的疏导，那这荒唐的梦能把我直接逼疯。
　　作为回报，我给她最大的权利，也给她最深的信任。
　　她就像我的姐姐一样。
　　可是风来姐什么都有了，唯独没有心仪之人，眼看着她年纪越来越大，我也越发心急，一个个美男子疯狂往门下省塞。
　　直到有一天她找到我，一脸无语：
　　“陛下，臣的门下省，不是相亲会所。”
　　我干咳一声，这事儿便没了下文。

　　我本以为是我眼花，但在一月的灯会上，鞠风来手持一盏精致的花灯，送给了融卿恽。
　　我捧着师殷为我得来的灯王，心中五味杂陈。
　　融卿恽当然是没有接下那盏花灯，那一天他手里也有一盏花灯，他送给了我。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师殷，宁光逢，融卿恽，他们都喜欢我，而我却永远不能给他们一个名分。
　　赤凰还离不开他们，他们也不应该被困在后宫的宫墙之中。
　　而我的赤凰血脉……是了，我还有多少年可以活呢？十年？十几年？
　　而他们，却还应当有更精彩的人生。
　　我喜欢融卿恽，但他不应该喜欢我，不应该喜欢我这种人。
　　他这样好的人，值得一个更好的归宿。

　　来年的秋狩，融卿恽提着白虎，兴致冲冲的来见我。
　　这是他第一年为我猎来白虎，而不是往常的白狼白鹿大白兔。
　　我张张嘴，想说的话却那样烫嘴。
　　我说不出口，说出伤害他的话，我做不到。
　　“陛下！臣为您猎来了这白虎，若是剥了皮做成地毯，今年冬日准是一等一的暖和。”
　　融卿恽非常激动，手舞足蹈，我急红了眼，最后还是低了头。
　　“融卿恽，我不喜欢你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收起了手中的弓箭。
　　“陛下，您今日是怎么了，请莫要戏弄臣。”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我不喜欢你……融卿恽你干什么！”
　　我被他一把抱住，强行摁头，埋在了他的怀中。
　　“你放开！会被别人看到的！”
　　“陛下放心，此处无人。”
　　无人个头，我都已经听到马蹄声了。
　　“就算真的被人看到，臣也是会处理好的。”
　　我顿时说不出话，泪水险些落下。
　　他还是那么好，就算我已经说了那样的话，他也还是傻乎乎的抱着我，甚至连一句责骂都不会有。
　　“融卿恽，你走吧，朕，不想看到你。”
　　“臣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吗。”他松开了我，声音低沉：“因为鞠风来？”
　　我稳住了心境，抬头望着他，“因为你值得更好的。”
　　我是个好演员，在位这么多年，骗过了所有人。人人都说赤凰女帝善解人意，爱民如子，而在这明君的面具下，却藏着一颗支离破碎的，暴君一般的心。
　　“融卿恽，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一直都是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错事已经够多了，但我希望我的罪孽里，没有你。”
　　“我希望你可以长命百岁，幸福地过完这一生，有人陪伴，有人相守。”
　　“就答应我一件事，就这一件，好么。”
　　“我这辈子没有求过你。”
　　我骗得过天下人，却骗不过他。
　　融卿恽，他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我在想什么。
　　“我懂了。”
　　那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岁，他沉默着放下手中的白虎，一言不发的像我行礼，然后默默转身离开。
　　那个深爱我的融卿恽，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清楚的知道。
　　明明是我算好的结局，泪水却终究还是滑落了下来。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