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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执玉》(2) ...

  •   3

      在延年准备归家之前,小草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的侍从,苍伏山上的一只小狐妖,苏欢。

      苏欢拖着赤红的长尾跪在执玉面前,哭诉着狐王病重以及大雪将至,狐族又要受难,执玉用指尖轻触苏欢的额心,闭着眼感受到苍伏山上的混乱景象。

      他的确要回去了,不仅是抵抗天灾,更是稳定民心。

      “嘟嘟”两声,从门口的竹篱笆上传过来。

      执玉猛然睁开眼,他还没来得及施法将苏欢的狐尾隐去,延年就走了进来。

      延年走到院中,脚步猛地顿住,执玉从未如此手足无措,一时间他竟忘了施法,他眼睁睁地看着延年的脸色变得苍白,执玉的心狠狠地坠地,延年终究是看到了,那条火红的长尾,以及苏欢漏洞百出的乔装,那是一只半人高的狐狸。

      准确的说,是一只跪伏在执玉面前的狐妖。

      执玉回过神来,将苏欢拉到身后,指尖微动,便让他消失了,他绝望地看着愣怔在原地的延年,想到前日村民们大喊的“除妖除妖”。

      延年也会请来面目可憎的道士,把他除掉吗?

      桃木剑直插心脏,结束掉一只未曾作恶的妖怪的年轻的一生。

      “相公……”他想像平常一样喊他,可话到嘴边还是落回了嗓子,他在延年的脸上看到从未见过的慌张。

      他退到门槛边上,等待着延年的话。

      “你要走了?”

      桂花酒坛从手中掉落,啐然于地四分五裂,与延年颤抖的声音同频。

      执玉抬头,为延年这句意想不到的话。

      延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

      延年拿簸萁把碎了的瓷片收拾好,然后把菜篮子放到灶台上,并没有生火,他似乎不打算做饭。

      他取了一只小板凳,坐在执玉身边。

      执玉的十根指头都绞在一起,延年伸手握住,没说话,却一下子把执玉给镇住了,执玉突然觉得这个延年好陌生。

      “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延年说。

      “知道……什么?”执玉觉得做人好麻烦,什么话都要拐着弯说。

      “你不是凡人,是只小妖怪,小狐狸精。”

      “我、我不害人的,我是个好妖。”执玉挣开延年的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喃喃道。

      “我知道,”延年笑了笑,也朝前坐着,“不仅是个好妖,还是个好吃懒做的小妖。”

      执玉挪到延年身边,扯了扯他的袖摆,问他:“你怎么不怕我?也不像县令那样请来道士把我除掉。”

      “你若要害我,这五年有大把的机会,我知你心思单纯,就算是妖,我也不怕的。”延年看着远处冉冉升起的炊烟,那是农人归家的信号,延年又问:“玉儿,你还能留在我身边多久?”

      执玉不敢说,他把延年的胳膊抱在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皂荚香味,他小小声地说:“五天,五天后我必须离开了。”

      五天后就再也闻不到这个味道了。

      执玉于是说起了苍伏山的事情,说起狐王和狐族将要面临的宿命,以及他自己的使命。

      “五年……玉儿,你还会回来吗?”延年哑着声音问:“不管五年十年,我都会等你的,只要你回来。”

      执玉却摇头,“父王已至大限,我这次回去,估计是要接替他成为狐族的首领,如果真是这样,我便不能再离开苍伏山了。”

      延年从执玉的话里听出些奇怪来,执玉提及他父亲的寿命将近,语气没有一点波澜,就像他在对待和自己的离别时,平静到让人觉得无情,他问:“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我还可以活很多很多年,相公,不管你轮回几世,身在何处,我都会去找你的,等我把苍伏的雪暴打败,我一定会来人间寻你。”

      延年这才明白,执玉不是无情,只是不懂而已,执玉到现在对感情的理解,全来自于对延年的依赖和喜欢,其他的执玉一窍不通,延年一开始都不舍得让他明白感情里的酸楚和难过,他以为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去教会执玉人间的情爱。

      延年把执玉揽在怀里,吻了吻他的额头,“可是玉儿,等到来世,你遇到的那个,就不是我了。”

      执玉还是不懂。

      延年的眼角有晶莹的水珠落下,执玉凑近了探舌舔舐那水珠,卷入口中,他体味了一下,道:“咸咸的,苦苦的。”

      “相公,你为什么哭?”

      执玉见过许多人类的眼泪,村里红白喜事的时候女人的眼泪几乎要成灾,有时候不止女人,男人也会哭,执玉坐在院子里,托着脑袋看人间的喜怒哀乐,心里无动于衷。

      可他从没见延年哭过,延年在他眼里永远温润无声,他从不与人争辩,孤身住在小草棚里,和外界互不相扰,他没问过延年的来历,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兄弟在何处。

      执玉只要延年在他身边,给他做饭洗澡,陪他睡觉,手牵手一起夜游清塘……就足够了。

      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延年拿手揩去眼角刚刚溢出的泪,问执玉:“玉儿,你想家吗?想苍伏山上的族人吗?”

      执玉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想不想的。”

      延年又问:“和我在一起这五年,你开心吗?”

      “开心啊,相公待我这样好,我自然开心。”

      “那你还是要走?”

      “要走,父王说帮狐族度过五年一次的难关是我的命,妖也不能与命相抗衡。”

      狐族一生都在和雪灾斗争,执玉不能袖手旁观,但似乎并不能像他的父王一样热爱他的子民,他能做的,仅仅是完成他该做的,而已,这是宿命,不可抗逆。

      “玉儿,你来人间一趟,回去时什么都不带走吗?”

      “带走什么?把相公带回去吗?”执玉被逗笑了,他靠在延年的胸口,说:“相公,你这个凡人之躯,怕是还没靠近苍伏山呢,就要被冻僵了。”

      延年眸色深沉地看着他,好像有万语千言说不出口,最后也只是摸着执玉的头,吻了吻他的发顶,“算了。”

      执玉从延年怀里探出脑袋,咬了咬嘴唇,说道:“相公,我饿了。”

      延年“嗯”了一声,便起身给他做午饭,执玉跟着他走到灶台边上,看着延年搬来板凳,站上去把房梁上挂着的腊肉取下来。

      “诶,今天要吃它吗?”执玉突然有些舍不得。

      “你都要走了,现在不吃等到什么时候?”延年把腊肉洗净摆在盘上,放进蒸笼里,又蹲下身去生火,执玉也跟着蹲下来,拿着长木棍,学着平日里延年的样子,像模像样地翻捣灶眼里的柴木。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玉儿竟然知道帮我做事情了?”延年纳罕地看着一本正经的执玉。

      执玉红了脸,“人家是狐狸,狐狸本就怕火啊,我才不是懒,相公你不许笑我。”

      延年握着执玉的手,教他怎么搅动柴木能让火烧得更旺,执玉玩了一阵子就没了兴趣,嘴里喊着累,又说眼睛里进了灰,揽着延年的脖子往他身上赖,延年捧着他的脸,根本没瞧见他眼里有什么灰。

      “火烧的我难受,相公亲亲我。”

      他睁着那双扑闪扑闪的,不谙世事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和他撒娇,延年却不敢多看,他拍了下执玉的屁股以示惩戒,往后退了退,松开了执玉,到前面舀米下锅了。

      执玉愣愣地看着延年的背影,一直到灶膛里的火冒出来,烫到了执玉的手,他才反应过来,相公最近好像不太愿意碰他了。

      同床共枕时最多也只是给他盖好被子。

      相公这是怎么了?

      4

      等到最后一天的晚上,执玉和延年躺在床上,延年从后面抱着执玉,两个人看着窗外的月亮,都没说话。

      执玉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延年给他买的衣裳和小玩物,他都穿腻玩腻了,不必带回苍伏,延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留给他做纪念,两个人在屋子里打量了半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收拾。

      执玉来去自由,延年也不想给他增加负担。

      延年问:“苍伏山上的月亮,和人间比,哪个好看?”

      “人间。”

      “为何?”

      “我在苍伏从不看月亮,那里好没意思的,”执玉绕着延年的头发玩,缠在手指上,像一个黑色的指环,“不像在人间,有相公给我念诗,告诉我二十八星宿,还有嫦娥的故事,可好玩了。”

      “以后可就没人给你念诗讲故事了。”

      “那你趁现在多讲一些,我记在脑子里,以后在苍伏山上自己讲给自己听。”

      “你想听什么?”

      “相公讲的我都爱听。”

      延年顿了一会儿,然后讲道:“很久以前,有一只小妖怪,他很调皮,上天入地什么都敢做,有一次他跑到天宫里,偷吃了神仙豢养的金雉鸟,结果害得神仙被玉帝责罚,被关在天宫里几百年,小妖怪一点愧疚都没有,还经常跑来骚扰神仙。”

      “哇,这个妖怪可真坏,不像我,是只听话的好妖怪。”

      延年笑了笑,揉了一把执玉的脑袋,继续讲:“神仙本来很生气,但时间一长,也就不气了,反倒开始期待小妖怪找他玩。小妖怪有时候一两天来一次,有时候一两年才来一次,每一次都给神仙带来好多有趣的东西,可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小妖怪就不来了,神仙在天上孤独地过了三百年,等到他禁闭解除,终于能去小妖怪的住处找他时,才发现小妖怪又去了人间,他于是,于是排除万难去人间寻他……”

      “然后呢?找到了吗?”执玉急切地问。

      “找到了。”

      “之后呢?他们在一起了吗?”

      延年神情晦暗,薄唇闭成一条直线,没有继续讲的意思,“这个故事很没意思,我不想讲了。”

      执玉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缠在延年身上,嘟囔着:“相公、好相公,给我讲完嘛。”

      延年突然起身把执玉压在身下,执玉被猛地甩在寝被上,他一脸懵懂地望着延年,延年的手肘撑在执玉耳侧,他沉声道:“你可知相公这两个字有多重?谁准你这样随随便便乱叫?”

      执玉被突然愤怒的延年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说:“你说,我们是夫妻,我、我不该叫你相公吗?”

      “夫妻是要一生一世的,你明天天一亮就要走了,还说什么夫妻?”

      “唔——”

      不等执玉再说话,延年就这么狠狠吻了下去,他一手扯开执玉的单衣,把执玉翻了个身,不管执玉怎么求饶。

      夜深,烛火在床头摇摇晃晃,一阵风拂过来,将它彻底熄灭。

      执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延年不在身边,只留下床头一张纸,执玉拿起来看,上面写着寥寥数字:玉儿,醒来后不要找我,走时把门锁上。

      ……

      远处隐隐有响声,轰隆隆地愈发震天动地。

      执玉仰躺在山崖边上,叼着一根草,看着飞舞的雪粒将苍伏山染白。

      他回到了苍伏,回到了族人中间,踏上狐王宫殿的那一天,万众族人跪伏在地,为年轻的少主平安归来而痛哭流涕,执玉心里却空空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好像应该像父王一样,说几句宽慰民心的话,可执玉什么都说不出口。

      狐王已然年迈,脸上多了些沟壑,法力也大不如从前,执玉远远地看着他,感到了难言的陌生。

      “父亲,我回来了。”

      狐王坐在鎏金溢彩的宝座上向他招手,执玉走上去,坐在他的脚边。

      “执玉,你能回来,我很高兴。”就连声音都有了老态。

      “我已查看过雪势,同五年前差不多,父亲不必担心。”

      “那很好,”狐王伸出嶙峋的手,上面尽是伤痕,他摸了摸执玉柔软的狐耳,和苍伏山上所有的红狐都不一样,执玉有着纯白秀美的毛发,如雪一般,狐王问他道:“在人间过得如何?”

      执玉想了想,想到延年的皂荚香味的长衫,心里暖暖的,他抬起头,跟狐王说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栎水县的主簿,“他待我很好,就像父王母后待我那般好。”

      狐王心中警铃大作,松开手,问道:“他是否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等这次雪灾结束,我要回去找他的。”

      狐王叹气,“执玉,他是一个普通男子,你不要再去打扰他了,他应该娶妻生子,过凡人该过的生活。”

      娶妻……生子……

      执玉慌乱起来,反驳道:“可他是我相公!”

      狐王却变了脸色,斥道:“休要胡说,你是狐族太子,是苍伏山的希望,怎么能和凡人纠缠?”

      “不是纠缠,他还在等我。”执玉委屈地说。

      “那也与你无关,执玉,莫要忘了你的使命,我同你反反复复说过多少次,你要好好修炼,早日成仙,若你能顺利升仙,苍伏山的雪灾就能结束,狐族的子民才有救,你去人间,我不怪你,但你若还不能尽早收心,沉迷情爱,我定不会饶你。”

      执玉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反复想着狐王一开始的话。

      延年会娶妻生子吗?也会有一个坐着万工轿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进他的家门吗?

      延年会拎着桂花酒,朝别人笑吗?

      会把他的玉儿忘的一干二净吗?

      “执玉,执玉——”

      虚空中传来狐王焦急的声音,把执玉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执玉猛地惊醒,他还坐在狐王脚边,并不在延年的小草棚里。狐王把他拉起来,执玉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气:“父王,我心口疼。”

      狐王把执玉搂住,冷声道:“执玉,忘了他。”

      “怎么忘?”

      狐王顿了顿,然后说:“父王会帮你。”

      执玉不解。

      “三百年前,你也犯过同样的错误,爱上不该爱的,差点毁掉你的成仙大业,我用狐族千年的秘法,为你清除了记忆,怎奈你又重蹈覆辙……”

      执玉怔怔地望着狐王,心里从未有过的乱,这种前所未有的慌张,简直让他窒息,他喘不过气,每呼吸一次,都连着五脏六腑疼。

      三百年前他又忘了谁?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蛰伏在他脑中,牵动着记忆搅乱神经。

      狐王定下旨意,命令执玉在这次雪灾结束之后,必须待在宫里,再次接受记忆清除。执玉再三求饶,狐王没有再开恩。

      执玉踉踉跄跄地走出王宫,天色已经暗了,无月有风,几颗星星零散地缀在天上,把空寂的黑暗衬出一抹诗意。苍伏山上已经是一派夷愉祥和的气氛,好像大家都忘却了即将到来的灾难,因为命带仙缘的执玉归来给他们带去了信心,狐族便不再惧怕危险降临。

      执玉坐在涯边,忽然好想喝陈澧坊的桂花酒。

      把自己喝到微醺,红着脸倚在延年怀里,任延年给他脱衣洗澡,再把他抱到床上,从背后揽着他,一觉好梦。

      可惜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因为冷,执玉的心口慢慢平静下来。

      天色即将变成漆黑的时候,身后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执玉转头,看到一只小狐妖趴在地上弓着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你在干嘛?”

      小狐妖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执玉,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摇头说没干什么。

      “背后拿着什么?”

      小狐妖不敢违抗执玉的命令,为难地把藏在背后的爪子伸出来,执玉看到那只脏兮兮的小爪子里躺着一株辞欢花。

      “辞欢是少见的灵花,你把它拔了做什么?”

      小狐妖解释道:“我是连根拔的,然后把它种在家里,雪灾一来,涯边的花草都会被冻死,我是看着这株辞欢长大的,我不想看它白白死掉。”

      执玉不以为然,“傻子,来年还会再开的。”

      “可来年再开,就不是这一朵了。”

      ——可是玉儿,等到来世,你遇到的那个,就不是我了。

      执玉愣在原地,他这才反应过来延年那句话的意思,延年难过的声音在他脑中不断回响,执玉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殿下?”小狐妖见执玉不说话,也没有责罚他以下犯上,壮起胆子小声地喊他。

      执玉回过神来,勉强勾起嘴角,摆摆手让小狐妖先走,“雪灾不期将至,你回家待着,不要到处乱跑。”

      小狐妖唯唯诺诺地行了礼,刚往回走,又被执玉喊住,执玉没有转身,只背对着他说:“好好照顾那朵花。”

      执玉一说完,蓦然惊觉他现在说话的语气竟然和延年如此相似。

      “玉儿好好在家待着,等我回来。”

      “不要出去乱跑,也不许偷拿别人家的东西。”

      “你如果愿意住在我家,我会好生照顾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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