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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执玉》(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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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晌午了,延年还没有回来。

      执玉走到灶台边,想帮延年把食材准备好,等延年回来直接下锅,可站了半天也不知要做什么,他看着房梁上挂着的乌黑的腊肉,想不明白延年怎么能把它烧成一盘鲜艳可口的菜。

      饭都是延年做的,家务也是,执玉什么都不会。

      延年在栎水县县衙里做主簿,栎水县地处偏远,人口稀少,县衙等同于虚设,延年平日里只在衙内核检文书,修订县志,并无要事。通常巳时就可归家,延年总是一手拎着青葱小菜,一手捧着小坛桂花酒,进门的时候,瓷坛在木栅栏上“嘟嘟”两声,执玉便知道他回来了。

      可烈日当空,巳时早过,执玉还没听到那两声“嘟嘟”。

      延年近日是有些奇怪的,早上离家早,归家又晚,执玉问他,他就说衙里有事,栎水县的县衙门可罗雀,能有什么忙事呢?可延年不说,执玉便不多问。

      正当执玉胡思乱想的时候,那清脆的响声终于出现了,执玉扔下书,飞奔出去,跨出门槛的时候,没注意脚下,眼睛又黏在前面那人身上,一出房门就被绊了一跤,身子往前倾,倒在了一个熟悉的胸膛上。延年顾不上菜篮了,往旁边一扔就冲了上来,幸好护住了莽莽撞撞的执玉。

      “前阵子雨下的大,屋里容易进水,我就把门槛加高了,嘱咐过你好几次,你都不放在心上。”延年一脸正色地看着执玉,执玉理亏又尴尬,把脸埋在延年衣襟里一声不吭。

      延年蹲下来,握住执玉的脚腕使了点劲,抬头问执玉:“扭到了吗?”

      执玉摇头,说:“我饿了,相公。”

      延年便起身,把小酒坛放到执玉怀里,返身把菜篮拾起来,从篮子里拎出几棵油绿的小青菜,笑着对执玉说:“特地去黎县张大娘那里买了最新鲜的小菜,你保准喜欢。”

      执玉抱着酒坛,朝延年笑,等延年进了堂屋,执玉站在门口,揭开桂花酒的盖子,一股甜腻的沁香扑鼻而来,陈醴坊的上品桂花酒,他爱喝,每日都要小酌几杯,延年便日日帮他去买,未曾间断过。

      执玉踱步进屋,延年正在切姜蒜,切完姜蒜,就要舀油下锅,执玉从后面环住延年的腰,前胸贴着延年的后背,延年拿手护住执玉的手,催促他站到旁边:“玉儿离远一些,热油溅到手上可不得了。”

      执玉嘟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延年的最后一道菜刚出锅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雷声,刚刚还是明朗的天转眼就变得灰暗,延年把盘子端到小桌上,又拿好碗筷,然后边往门外走边说:“我去把栅栏锁好。”

      执玉坐在桌边,听到屋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棚顶的茅草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还是抵不过狂风暴雨的侵袭,执玉趁着延年还没回来,右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挥,一束亮光从指尖直直升到上空,棚顶的声音立马小了许多,执玉还要再动手,延年却刚巧回来,延年一脚跨进门槛,看到执玉奇怪的姿势顿了一下,但他似乎没多想,径直走了进来。

      延年把饭盛好,放在执玉面前。

      执玉有些心虚,把手缩在长袖里,用余光去看延年的表情,延年如往常一样,垂眸替执玉夹菜,睫毛在眼下晕出一片阴影,神情淡漠,对待执玉却依然温柔。

      执玉还是用不惯筷子,最开始的时候,延年还教了他好长时间,可执玉根本不用心学,常常吃着吃着就喊累,眼皮打盹,要延年喂他,延年就把他抱在腿上,一口一口地送到他嘴里。

      执玉是不知羞的,不过好在家里只有他和延年两个人,门里风景再香艳,外人都不知晓,执玉还以为情人间就该是这样相处的。

      不过现在他也晓得很多人间的规矩了,知道夫妻间也不该喂饭吃的,那是对付小孩的做法,特别是有一次看到一个光屁股的小娃娃被他娘抱着喂饭,纵使厚脸皮的执玉都羞红了脸,执玉便发誓以后要自己吃饭,让延年给他换了勺子,延年帮他夹好菜,执玉便连菜带饭一勺子吃下去。

      延年吃饭不喜说话,他常说“食不言寝不语”,后者于执玉而言是办不到的,只好在前者上下功夫。

      偏偏他总是有许多话想说,说今早看到一只黄鼠狼偷了隔壁家的鸡,说天上的云像一只狗,一阵风吹过又变成一柄玉如意。但延年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只会点头,给他夹菜时都不看他,夹完菜就立马收回筷子,避之不及的样子。

      执玉拨着饭米粒,食不知味。

      吃完午饭,延年又去刷碗刷锅,执玉坐在门槛上,捧着脸看外面倾盆如注。

      不知道苍伏山现在如何,人间的盛夏正好是苍伏山的严冬,厚雪覆盖整个苍伏山,会毁灭一个依山而生的族群,狐族又要与天劫相抗衡了,父王年事已高,族人们需要一个年轻有为的首领。

      执玉是狐王唯一的后代,五年前误入人间,又经一道人点化成人形,说他尚有尘缘未结。

      尘缘是何物,执玉不知道,他之所以留在人间,是因为遇见了延年。

      五年前在栎水台上初相见,一眼便误了执玉的归期。延年也没问他的来历,便把他带回家里,同桌吃饭,同塌而眠,如夫妻一般相处。

      执玉懵懵懂懂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只知道黏着延年,情啊爱啊,全是在一天天的朝夕相对里摸索出来的。

      执玉第一次知道“夫妻”二字,是县令的女儿出嫁。

      千里迢迢从江南买来昂贵的万工轿,自县令府抬出去时如一团火烧云,两边缀着的金珠叮叮当当,十里红妆的架势,纵是从京城游历而来的执玉也看呆了。

      他从人群里跑出来,回到家里,扑进延年怀里,延年把他捞出来,问他怎么了。

      “县令的女儿要被带到哪里?”

      “夫家。”

      “何为夫家?”

      延年想了想,然后摸着执玉柔软的头发说:“易经有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男方家于出嫁的女子来说即夫家。”

      执玉听了似懂非懂,“有男女然后才有夫妇?什么是夫妇?”

      延年捻着一小簇发丝,绕在食指上,又挑起执玉的几根黑发,放在手心,轻声说:“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那是世间最亲密的关系。”

      执玉把延年手中的黑发,同延年自己的头发一起,绕在了延年的指节上,黑丝相缠不分你我,执玉把脸贴在延年的掌心,蹭了蹭,说:“我要和你做夫妇。”

      延年似乎是忘了之前他亲口说出来的“男女”之论,抬起执玉的下巴,指尖在执玉樱红的唇上不轻不重地摩挲按压,执玉像一只被抚摸得正舒服的小兽,伸出舌头舔了舔延年的指尖,延年像一个脾气极好的豢养者,让执玉舍不得离开。

      但他必须离开,五年一次的天劫就要降临,他要回苍伏山守护他的族人。

      2

      一下雨执玉就心烦意乱,躺在延年怀里也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地倒腾,不是扯一扯延年的衣带,就是揪一揪延年的指头。

      延年把他按在胸口,不让他动弹,“今天怎么没喝桂花酒?喝一点好睡觉。”

      “不想喝。”

      延年安抚他:“睡不着就不必睡,等雨停了,我们去清塘赏荷,满塘的荷花都开了。”

      “我白天不爱出门,你知道的。”执玉滚到床的另一边,延年把薄被拉开盖到他的腰上。

      “那好,我们晚上再去看。”

      执玉突然问:“相公,你看过雪吗?”

      栎水是一座南方的小城,四季如春,夏季盛暑,执玉在这儿待了五年,未曾见过一场雪。

      延年顿了一下,道:“只见过一次,陪杨县令去北方给平原王贺寿,路经江宁,正巧赶上下雪,大雪封了路,我们一行人只好下来铲雪,铲了一整天才通过那里。”

      执玉笑了笑,随之又收敛了笑意,望着地上的他和延年并排放着的两双布鞋,“但你一定没见过真正的大雪,转瞬间,天地入目都是白色,堵住了山路,堵住了洞口,那雪像京城的高楼一样立在我们面前,风吹不倒,雨打不散,让人窒息。”

      延年从背后把执玉揽回怀里,吻着他的后颈,说话时声音低沉:“玉儿,栎水从不下雪,下雪了也有我为你铲开。”

      执玉鼻头一酸,心想:那苍伏山上的雪该怎么办呢?

      他转身钻进延年敞开的怀里,和他肌肤相贴,延年身上总有淡淡的皂荚香味,执玉喜欢极了。

      夏季的雨总是来去匆匆,等到下午,延年和执玉的午休刚结束,雨正好也停了,执玉蹲在门槛上,延年在灶台边给他切西瓜。

      远处有金铃碰撞响起的声音,执玉耳朵尖,早早就听到了,仰着头观望,延年一直到人群快到家门口了,才注意到房外的动静。

      黑红色的令旗在风中飘荡,一行人簇拥着什么人从山头走过来,经过延年家的时候,有相熟的邻居看到门槛上的执玉,忙招呼他去看热闹。

      “什么热闹?”

      “杨大人家最近异象频频,听说是有妖作乱,请来道长替他除妖呢!”

      执玉这才看到人群中央那个面目狰狞的道士,手里三尺长的桃木剑在阳光下显得无比神勇。

      栎水县太小了,百姓只事农桑,对栎水县外的天地一无所知,所以一有点芝麻大的事情就能成为老百姓几天的乐趣,更何况驱魔除妖这样隆重的景象。

      执玉听到男女老少围着道士,嘴里喊着“除妖除妖”,心里仓惶的不得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延年拿了片西瓜从身后递到执玉嘴边,在他耳边说:“玉儿不怕。”

      执玉的心瞬间安定下来,他向后靠在延年的胸膛,就着延年的手,咬了几口西瓜。

      “相公不怕吗?你每日还要和杨大人共事。”

      延年摇头,平淡地说:“妖有妖道,与我无关。”

      执玉再一次梦到苍伏山的大雪。

      从出生至今,他经历了无数次雪劫,一百年前有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他和父亲耗了百年修行,才勉强护住了狐族的命脉,狐族是坚强且执着的,即使冒着覆灭的危险,也不曾离开过生养他们的苍伏山。

      苍伏山是妖界的远古传说,它拥有与仙山相比拟的醇厚灵气,若有仙缘,妖也可修炼成仙,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风雪从未断绝的侵扰,狐族的祖先历尽万难,于千年前在苍伏扎了根,就此繁衍生息,悲哀的是,从未出现过命带仙缘者。

      直到狐王的独子执玉诞生,苍伏山的灵气竟然陡然大增,五彩祥云浮于山顶,一派辉煌景象。

      也许执玉能成仙,这是狐族百年来最大的守望。

      可执玉却在五年前的雪灾消弭之后,逃离苍伏,辗转于人间。

      执玉自幼受全族的宠敬,自恃修行甚高,从未怕过什么天灾,只是觉得厌烦。五年一次,往复的顽抗成了狐族生活唯一的主题,这样的日子太过枯燥无聊了。

      他来到人间,尝百味,游百地,见识过皇宫王府,也闯过青楼酒肆,赏了京城的燕歌赵舞,香帏风动花入楼时,他还和花魁争过艳……五彩的盛景都见过了,最后执玉却停在延年灰扑扑的小草房里。

      纵是苍伏山上的普通王宫,也比小小栎水县的小草房好多了,可执玉偏偏舍不得走。

      延年的日子过得那样紧巴巴,少得可怜的月俸全都用来给执玉买肉、布和酒。执玉花钱如流水,也不知延年的钱来之不易,可他要什么,延年都不会拒绝。

      延年的生活是围着执玉转的,可执玉要走了。

      临走前的第五天,执玉坐在门槛上,照例等延年回来。

      他是讨厌白天的,就像讨厌亮眼的大雪,可他却愈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延年,明明延年不到两个时辰之前才离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执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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