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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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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只有二人说话声的小屋子,哪怕一根针掉地上都是动静,自从见了鬼,月卿和便格外不经吓,差点叫起来。
崔怀拭走到窗边。
没等屋内的人靠近,窗缝开得更大了,窗外依旧黑漆漆一片,响起个耳熟的声音:“你们快走,不然等他们来了就逃不掉了。”
月卿和辨认出来,是村宴上那个受了大人欺负的孩子。
崔怀拭没再往前,行立之间是鹤骨松姿的淡然,遇上什么都处变不惊:“何意?”
“你们先跟我走,边走边说,不然来不及了!”
大概说来话长,小孩子直来直去,只知道强求他们非要赶紧走。
崔怀拭转身去看屋子里头的月卿和:“要来的是你,走不走也看你。”
月卿和反正是觉得这地方有点邪门,瘦子户主看他们的眼神不对劲,村里人也离谱,招待两个外来借宿的,还要兴师动众地喊上全村人摆一席盛宴,简直夸张。
在孩子的直率和大人的款待之间,月卿和选择了前者。
“走!”
她拎上行囊,也不管什么给不给留宿酬金的事儿了。
月卿和对自己有些哭笑不得,她怕不是被某人的缺德传染了,竟隐隐约约地庆幸现在走就不用给钱了。
果然近墨者黑。
两个成人,钻窗户是出不去的,还好这孩子来得及时,屋子周围还没人,两个人开了门缝就能走。
那小孩儿潜到木屋靠竹林的一侧接应,月卿和压着嗓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儿呀?”
看起来十岁的小孩儿,还是儿童清脆的嗓子:“我叫央川,中央的央,祖祐川的川,我阿爹阿妈说,是祖祐川中央,祖先赐福之地的意思。”
月卿和不好不回应,又不好言及央川已逝的的爹娘,为了不冷场,问他:“什么是祖祐川?”
央川在前头带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路上偶尔遇到的村民,人烟渐少了才开口:“我们村前的一条河,传说是祖先降灵大将为了镇压怪物,挖出的封印河。”
又是怪物,没完没了了,月卿和心下哀叹。
她已经下意识不再去怀疑传说的真假,直接就信了。
自从到了码头后,天天遇鬼怪,邪了门了。
想着,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连鬼鬼祟祟出逃,都走得仙风道理直气壮的崔姓某人。
她不得不怀疑,有奇怪体质的是不是这人,怎么遇上他之后,常理不能解释的怪事就不接连断了呢?
听音辨位跟着他们的崔怀拭不知道月卿和具体在想什么,旁听他们的聊天,又能敏锐地猜到她具体在想什么,在她颇有哀怨意味地回头对他叹了口气后,举起双手以示无辜。
自己倒霉怪别人是不对的,月卿和认命了。她这短短几日见识怪力乱神的玩意儿的福气,恐怕别人几辈子也遇不上了。
“你还没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我们赶紧逃走呢?”
这是至关重要的,月卿和一定要问清楚。
黑夜里一片黑,三个人都不打灯,全凭着夜半的影子和月光潜行。
叫央川的男孩儿沉默片刻,似乎倔强地不想承认什么,但又不得不实事求是地说出来:“因为你们会被献祭给将军。”
“将军?”
结合央川之前说的封印、祖先,月卿和很快联想到,“那位降灵大将?”
“对。”
小孩子点头,“很久之前有战乱,将军领着旧部和被救下的百姓,找到这个地方躲避居住。从此,在村子里定居下来的人都很尊崇将军,把他当成我们的守护神,给他建祠堂,用最好的食物供奉他,后来祭祀的规格更高,还要献祭村外来的活人。”
“献祭村外来的活人?!”
月卿和颤了颤,“好残忍……”
“对。”
央川点头,流利地讲出大鱼村每个村民每天都要诵读一遍的《降灵经》里记载的村史故事,“将军最近一次显灵时,放出祖谕,说村外来的人会破坏村里的安宁,让村里的人失去信仰和活下去的希望。若将村外的不善之人献祭给将军,他就能净化外界的肮脏,让那些罪恶的外来灵魂转生为村民,使村子的人丁更加旺盛。”
“怎么个净化法?”
央川摇头:“我不知道,将军祠里的祭祀只有年满二十的男人可以参加。我只知道,被推进将军祠的外来人最后都会捆得扎扎实实的,扔进祖祐川中,然后再也不会浮上来。”
月卿和折断延拦路的木枝:“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乳臭未干的孩子,最怀念的还是自己的父母:“我爹阿妈还在的时候,也和村里的大人一样,每天都念《降灵经》,经文中的故事我从小就听,而且我阿爸打小就见过好多场祭祀,他会讲给我听。”
她脚步顿了顿:“你也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为何要救我们?”
“因为我不信降灵大将。”
小孩子的话,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大鱼村,便是妥妥的大逆不道。
月卿和佩服他小小年纪,生长于泥潭,竟有此等出淤泥而不染的觉悟。
央川继续说道:“《降灵经》里说,五十年前,一帮外人打到村里,烧杀抢掠,是将军显灵,杀死了外人,换得全村人的平安。”
他越说越不忿,悲愤欲绝地握紧拳头,“可我阿爹阿妈病得很痛苦的时候,将军都没有显灵,还是从村外来的游医大夫用他带的药,给我阿爹阿妈吃了,他们的病情才有好转。大夫说我阿爹阿妈还有救,只要能让他出村配药,可村里的大人,没有人同意放他出去,那大夫最后还是进了将军祠,我家就没有药吃了……全村的人命是命,我阿爹阿妈得了病,难道就不是村子里的人,不算村子里的人命了么?”
“献祭外人具体是从多少年前开始的习俗?”
走在最后的崔怀拭忽然开口。
这个问题的答案央川清楚:“五十年前,将军显灵之后。”
“是以,五十年前,抵御外人掠村,便是降灵大将最近的一次显灵?”
“对!你猜得好准!”
央川肃然起敬,他没有正经读过书,所以说话容易前言不搭后语,这个外人竟然还能把他的话串联起来。
崔怀拭问他:“村中将军祠在哪儿?”
“在每一户的大门朝向的方向。”
三个人边说边走,快到了村子外围,央川加快步子,“村里每一户的房子都会修朝将军祠,村里大人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家门里拜将军。”
月卿和好奇:“你也拜?”
“我阿爹阿妈还在的时候,天天都会带我拜,但之后就再也没人管我了。”
独立的小孩总有一份傲气和组装起来保护自我的强硬,是好心,却断断不承认自己的好心,“要不是你今天给了我肉吃,我才不会冒险救你们。”
“谢谢你啦,小央川。”
月卿和怂恿他,“你没有想过走出这里么?”
“我试着出过村,外面的野猪野狗太多,会吃了我的。”
央川有些无奈,“要是出去,我打不过成群的野狗。”
他是见识过的,单独逃出村的人,被外头的狗吃得只剩散架的骨头。
只有村子正门外的那条路上没有野狗,可那是引诱外村人入村的,从那里逃出去很容易被村里人捉回来。
所以他才要救这两人,三个人共同应付野狗,走出这块地的胜算能大些。
十来岁的小孩应该是发育最快的时候,可央川的体型外表不过十岁的模样。这个村里所有人都看起来很瘦削,小孩子更是个个猴儿一样细瘦。大人们的恶一代代传递给无辜的孩子,月卿和觉得可恶:“你们明明有很多吃的,为什么还这般瘦?”
“村里总是给外来的人食物很多的错觉,宴上吃的那些,都是村长收上去的。他说,将军行善,献祭之前必须让祭品吃饱才行,这是今世的恩惠。这样,被献祭的外来者们才愿意来世投胎在大石村。”
月卿和不明□□神信仰的号召力:“囤粮被收走,他们不会有意见?”
“没有人有不满。”
甚至央川自己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以前村里经常来人的,所以大家隔一段时间就能吃上一顿很不错的饭,但是这几年不行了,村外来的人少了太多,食物照样要上缴,大伙儿却吃不上几顿好的了。”
“真是一点反抗精神都没有。”
天太黑看不清路,月卿和趔趄一下,努力稳住平衡,“如果粮食不交上去的话,起码能勉强吃饱罢。进村的人少了,相应地减少征粮不行?”
“没有人祭,就要给将军粮祭。”
夜色掩映下,三个人的行踪还算隐蔽,顺利到了村子最外围,不远是座小山丘,央川指向那里,“就要到出口了,小丘后面有堵很高的墙,墙下有个洞,我们钻过去就能出去了。”
他用的是“我们”,崔怀拭抓住细节:“你也出去?”
小孩子希冀道:“我……我想跟你们一起出去。外面这一片的野狗很多,我只要跟着你们走出野狗多的地方,不会一直跟着你们。”
“走罢。”
崔怀拭没有反对。
此时拒绝不是好的选择,若央川反水,引起村民注意,反而麻烦。
三人沉默些许的时间,已到了洞口。
低矮的墙洞就是个略大的狗洞无疑,小孩子可以轻而易举地钻出去,成人要出去,至少得以贴地爬行的姿势才行。
“你先出去。”
崔怀拭并不能十分地信任这个孩子,他要他先做示范。
央川一下钻出去,摊手表示安全:“你看罢,没有问题的。”
月卿和半蹲下身子,刚往外探,额头撞上块玻璃似的屏障。她伸手去碰,明明没有东西阻隔的洞口,生是给她摸到了什么。
“怎么?”
发现她的疑慢,崔怀拭也蹲下身,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出来啊!”
央川催促。
月卿和比他还焦急:“我被挡住了!”
央川问她:“你、你是不是留下名字了?”
月卿和想到一个姑娘递过来的簿子,没有否定:“你说的是那个记名的簿子?”
“‘将军奉纸,执笔记之’!将军奉纸,执笔记之!”
央川大字不识几个,之乎者也的东西,他念得出来的独这一句,大白话解释,“那簿子上写了谁的名字,谁就走不掉了!”
月卿和倒霉得想哭,绝望得脑子要糊了,转向蹲下来也比她高的崔怀拭:“你名字不也写上去了。”
为什么他的手就能伸出去?
崔怀拭思索片刻:“三个字,你可能只写对了姓。”
从始至终,他就没告知过他名字的写法。
月卿和一想又觉得不对:“那我也没……”
话说了一半,又急忙住嘴,不能暴露她用假名的事。
崔怀拭早猜到何月非她真名,看破不说破:“并不是写下名字的原因,而是笔,你碰了笔。”
“那支桂得阁的笔?桂得阁是帝京的铺子,出品的笔竟会有问题!”
她心空空地惊跳起来,不会真的要被抓住去献祭罢?
“怎么办……”
“与笔出产何地无关,任何物品,在流转过程中,都可能被别有用心的妖物利用。”
崔怀拭不紧不慢地解释,“与笔牵连的,是挡住你出路的这张结界。”
他开启天眼,果然看见无数纠缠的红色丝纹,宛若爬山虎的藤蔓,爬满村庄上空。
红色纹路围成碗器倒扣的半圆状,天圆地方地将村庄笼罩。
应是自她碰了那笔,这围村的结界就打开了。彼时他正装醉,若及时开了天眼,应是能看到笔上的不对的。
奈何天眼过于耗费体力,他无法常开,只能这般后知后觉了。
世事的诡谲就是这般阴差阳错。
现下,关于所谓将军献祭,他心里已大致有了眉目。
五十年前,外人入侵后,村中降灵大将“显灵”,而后御敌放谕,开始索要活人献祭。所谓入村掳掠的外人,细细推敲起来,也不过是妖怪为吃人安排的一场骗局。真正的降灵大将,根本未在五十年前显灵。
南洲的妖多以灵气老实修炼,但也有恶者居心叵测,就好吃人那口。大鱼村地处偏僻,中洲的道士也好,北洲的术士也好,都顾及不到,确实是长期吃人的好地方。
崔怀拭解释:“天圆地方结界,妖物划分领域最常用的把戏。那支笔上,应有妖物设下的触动结界的妖咒,所以与结界连通,用于锁定困入结界的猎物。”
月卿和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欣喜这人果真是有点真本事的:“你能把结界破了么?”
“太难,布下这样结实的结界,妖物至少已存千年。”
怪不得那妖物舍得一直藏身此地,千年大妖短时间内不必担心体内灵力的消耗,在此处吃个几百年的人,不成问题。
崔怀拭的打算是,硬破结界耗能巨大,不划算,还是得找到妖物。待杀了它,结界自然消失。
月卿和不懂他的打算,以为是没有办法了,心灰意冷地跌坐地上。
“什么妖怪,什么千年?”
墙外央川弯下腰,他想再钻进来,“到底能不能出不出来了啊!”
崔怀拭当即敛容制止:“若想活着离开,就在外面等着!无论如何,不要进来!”
央川一头雾水:“什么意……”
“找到了!在这儿!在这儿!”
外边的央川话没说完,墙里的山丘上,传来召集同伴的呼喊,灭了央川的疑问。
“你们自求多福!”
墙外抛进一句小话,央川彻底消了声。
小孩子是怕的,大人们要是发现是他唆使祭品逃跑的,那他指定死得比祭品还惨。
开始,山丘上只有一星点的火光,半盏茶不到,许多点着的火把,被人举在头侧,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根本没有逃掉的可能。
月卿和又想起那码头船底的绿波。要是不曾遇上那人牙子秀姨,或许她已经找个人少的地方跳下水去了。
活着没有出路,真不如死了。
经历的一次又一次致命的险境,走马灯般浮现脑海,她顿然悟了,天要亡她罢了。
她就该死在战火纷飞的帝京内,一了百了。
勘破的姑娘咬了咬下唇,下定了决心,把行囊扔给崔怀拭:“你快走罢。”
她起身时,崔怀拭扯住她的小臂:“你做什么?”
月卿和上前两步,挡住洞口,挡在他身前。
火光熠熠,晚风顺着丘坡滑下,捎带火把燃烧出的热量,吹腾起掩面的绺绺发丝。
她的脸露出来,澄澈的杏眼望着坡上气焰嚣张的村民,绝望而明亮。
崔怀拭不能看到她毫无遮蔽的眼睛和面容,却感受到了她的义无反顾。
以往都是他身先士卒,今朝第一次,有人为他挡住危险。
很新奇的体验。
他一笑,也站起来,把被塞进怀里的行囊还给她:“我还不至于要个姑娘舍身相救。”
话音落,他将身上压制力量的封印撤除。
须臾,风啸气整,似万马回旋,清贵公子手上凭空多出一把长剑,弥返着火光的灼红与月光的清亮。
一人仗剑的气势恢宏贯日,仿佛千军万马不可敌。
月卿和吃惊至极,不由自主地双掌交叠捂住嘴,难以置信,不小心又说了心里话:“你有真本事!你不是个骗子?!”
崔怀拭手中剑刃一震,与数百村民对阵:“崔某确是个徒有些本事的真骗子。”
他虚与委蛇地骗了他的外祖母、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二十年,骗他们,他是一个任人搓圆捏扁的听话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