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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当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上敲响了第一声报晓鼓,雄浑的鼓声自长安城北次第传延开来,与寺院的晨钟相合,一直传到了长安城明德门。高大的城门在曦光中缓缓开启。
      城门外,早有一行人天未亮就守候在那里,以便能在城门开启时立刻入城。守卫的兵士查验过文书之后,便挥手放行。车夫扬鞭一挥,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此时,长安城一百多个里坊的坊门正陆陆续续打开,这座城市尚未完全清醒,大街上行人寥寥,马车因此得以沿着笔直的朱雀大街长驱直入,向着皇城的方向奔去。
      颠簸的车厢内,阿史那柔范捏紧了手中的佛珠,她心急如焚,恨不得肋下生翼,立刻飞到兴道里去。她低头看着怀中躺得东倒西歪的小女儿,若在平时,她是绝对不会允许孩子这般不注意举止的,但眼下情况特殊,漏夜赶路对小孩子来说毕竟太辛苦了。她轻叹一声,掖好女儿身上的毯子。
      一行人赶到兴道里时,已经快到正午时分了,马车驶进坊门,继续前行,终于在一户大宅前停下。通报之后,宅子里的苍头打开了大门,马车直接驶进了中庭。府上主人早已经在廊下等候多时了。
      阿史那柔范抱着女儿下了车,回头看着乳母抱着儿子下车过来。主人快步迎上前,激动道:“菩提子,你总算到了。”
      “阿舅。”阿史那柔范应了一声。半年前她跟随丈夫阿史德出京赴任,舅父杨正道来送别时,还是面如冠玉的潘安模样,如今却是清减过半,憔悴不已。她心下一沉,也顾不上客套,低声问道:“阿舅,太婆她……如何了?”
      杨正道声音沙哑道:“阿婆……唉,你见了就知道了。”
      舅母萧氏接过阿史那柔范手中的孩子,对她说道:“厢房已经备好了,菩提子且先随我去梳洗一番,再去见阿婆吧。孩子也交给我。”
      虽然此时阿史那柔范迫切想要见到太婆,但是自己一路风尘,模样必定十分不堪,太婆见到也只是徒增愁苦,于是点头道:“有劳舅母。”
      “你还跟我们客气什么呢。日夜兼程赶路,太辛苦你了。”
      阿史那柔范苦笑:“若没有这两个小东西跟着,我就骑马进城了,还快些。”
      向杨正道告了罪,阿史那柔范随着舅母来到后院的厢房。简单梳洗一番,阿史那柔范便去了太婆所住的内寝。
      柔范离开长安的时候,并没想到再见时太婆会是这般的光景。
      在她的记忆中,太婆一直是个优雅从容的贵妇人,虽然青春不再,但是那经过岁月沉淀的淡然气度犹如陈年之酒,历久愈香。即使颠沛流离的生活与北疆的风沙也不能折损一丝一毫。
      然而,眼前这个躺在床上,脸颊凹陷,双目紧闭的枯瘦老人,真的是记忆中的那个太婆吗?
      柔范走近前去,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太婆消瘦地厉害。如果不是她的胸口还轻微起伏着,她几乎要以为,躺在床上的已经是一具尸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棱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笔直的影子。室内燃着香,有诵经声隐隐约约传来。杨正道请来的僧人们,正在日夜为太婆诵经祈福。这是子孙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了,他们不能分担老人的痛苦,只能用这种方式,慰藉老人和自己煎熬的内心。
      萧氏轻声说道:“这半年多里,阿婆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的。到上个月终于完全不行了,连床都下不了。舅公和萧家的亲眷们都来看过,宫中的姑母也时时遣人来问询。对了,法慧姑母也来了。那会儿阿婆不知道有多高兴,也精神了几天。现在,她唯一还放不下的,也就是你和孩子们了。”
      “嗯。”泪水模糊了柔范的双眼,她低声应道。
      仿佛是感应到了儿孙们的心意,老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萧氏上前将老人慢慢扶起,一边说道:“阿婆,你看谁来了?”
      “太婆,菩提子来了,菩提子来看你了。”
      阿史那柔范握住老人枯瘦的手。老人先是有些茫然,她的目光落到阿史那柔范身上,渐渐清明起来。往日慈和的笑容再次出现,依稀又是柔范记忆中的太婆。
      “菩提子,你来了。”老人说得很吃力,每一个字都若有千钧重。
      柔范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哽咽道:“菩提子来迟了,叫太婆牵挂,是菩提子不孝。”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人慈祥地拍拍阿史那柔范的手,用和过去一样温柔的声音抚慰着曾外孙女。
      她抬起干瘦如枯树枝的手,吃力地拭去柔范脸上肆虐的泪水,安慰道:“生死有命,这是勉强不得的。况且我也活得够久了,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寿多则辱,这样去了也是福分。”
      “太婆,菩提子不要你走!太婆,你会好起来的,你还要看着隆礼、僧祇娶新妇,送婉子出嫁呢!”
      柔范已经泣不成声,老人叹道:“傻姑娘,乾坤尚朽,我又何德何能寿比彭祖呢?况且,你太翁已经等了我很久了,我近来总梦见他,不停地催着我。他是多么不甘寂寞的人啊。”
      祖孙絮絮说了些话。老人毕竟精神不济,没一会儿便又昏睡过去。萧氏向柔范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了外间。
      “你来了半日,水也不曾喝一口。我已经让人备下了吃食,你且随我去,好歹吃上两口。别连你都倒下了。孩子们也醒了,你过去看看也好。这里你放心,等下法乐姑母会过来照看的。”
      柔范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道:“……嗯,有劳舅母。太婆这一病,后宅大小诸事都要舅母一力承当,舅母也要多保重身体。”
      “我还好,也就初时忙乱了些,后有法慧姑母指点,轻松不少。”
      尚未走到厢房,柔范便听到了孩子们的嬉笑声。三个小小的身影在走廊上欢呼雀跃着奔向各自的母亲。两个是柔范的孩子,还有一个便是杨正道的独子隆礼。柔范与杨正道虽然相差一辈,她的岁数却只比杨正道小了八岁而已。杨正道生育较晚,独子隆礼与柔范的长子僧袛年岁相当。还在长安时,两家常有往来,孩子们也总在一处玩耍,虽然隆礼辈分上是僧袛兄妹的舅舅,他们的感情却如同真正的手足一般。
      柔范沉下脸轻声呵斥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的,不许在舅公府上喧哗!”
      兄妹俩嘟起嘴,松开了抱着母亲的手,乖乖站到了一边。萧氏抱起儿子隆礼,笑道:“我们家人少,宅中只有隆礼一个孩子,平日我和你舅舅都觉得有些冷清了。有僧袛和婉子这么闹一闹,也能添些生气,菩提子就别拘束孩子了。这里就是你的娘家!——隆礼,这是你阿姊,快打招呼。”
      小隆礼乖乖地喊了一声“阿姊”。
      “乖——”柔范捏捏隆礼的小脸,叹道,“四五岁的小郎君狗都嫌。还是隆礼好,僧袛要是有隆礼一半乖巧,我就知足了。”
      “我还觉得他过于文静了呢……”
      “都杵在门口干什么呐?饭菜都要凉了,快些进来吧。”杨正道站在门口,出声唤道。
      一时用餐毕,下人们过来收拾餐具。三个孩子都坐不住,早早就跑出去了。
      柔范向杨正道询问:“太婆的身后事,舅父准备得如何了?”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宫中姑母曾有暗示,说圣人有意以后礼将阿婆与阿翁合葬。”
      “那……是要送到江都了?”
      杨正道点头。
      “如此……也好。”
      提起那位被安葬在扬州的先祖,诸人一时无言,堂中陷入了一种沉默之中。
      柔范的目光投向杨正道,这位自出生起便饱尝流离之苦的前朝皇孙,尚在襁褓时就已经开始流亡,龀髫之年成为偏安一隅的隋王,再后来变成大唐的少年俘虏,到如今清闲的一员散官,这一路行来,多少艰辛不为人知。
      如果隋朝未曾覆灭,如今的他应该会是一位意气风发的王孙公子,俊秀的姿容和高贵的身份会让全长安的小娘子们为他着迷。
      但若隋朝未灭……或许她也将不复存在。她的父亲是翱翔草原的雄鹰,伟大的伊利可汗的子孙、始毕可汗的嫡子,可就算是他,本来也是无缘摘下隋室公主这朵人间富贵花的。
      她的母亲,是隋皇之孙,太子之女,曾经的大隋淮南公主。
      柔范幼时生长于草原,她的母亲一直以皇孙的身份自矜,并且时时教导柔范,她的身上流淌着伟大的、悲壮的圣人可汗的血液。
      但是入唐后,所有的人都对她引以为傲的太翁、圣人可汗嗤之以鼻,称呼他为“隋炀帝”——柔范后来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的谥号,说他“骄奢淫逸、矫饰虚伪”。这强烈的反差让柔范一度很混乱,那时候她的父母相继过世,她被送到太婆身边,而太婆总是对前朝的往事讳莫如深。于是她无从求证,只好把这疑问深深埋进心底。没想到它却趁机生根发芽,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枝繁叶茂。
      或许,现在正是将这个困扰她多年的疑惑连根拔起的时候。柔范的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
      柔范犹豫着问道:“这么多年,太婆很少提起太翁的事情。太翁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外人总说他是个暴君独夫。可我总觉得,他应该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杨正道苦笑:“我出生时家国俱灭,曾经的往事也是无从知晓。不过有姑母在,你不若问问她……”
      “问我什么?”此时,一位身着缁衣的比丘尼步入堂内,正是法慧禅师。
      “姑婆!”
      “姑母!”
      柔范和杨正道夫妇连忙起身相迎。
      柔范扶着法慧禅师入座,自己也在一旁坐下,问道:“姑婆一向体中如何?菩提子疏于问候,还请姑婆原谅。”
      “我很好,你不用牵挂。倒是你一路辛苦赶来,憔悴不少。去看过你太婆了吗?”
      “嗯。”思及病榻上的太婆,柔范的眼眶泛红,说道,“早知今日,当时我便不出京了,留下来侍奉太婆也好。”
      法慧禅师安慰道:“好孩子,你太婆活到如今的岁数,已是高寿了。这不是坏事。”
      说话间,萧氏已经让侍女取来茶具,开始煮茶。
      法慧禅师望着守在炉边的萧氏,叹道:“母亲一手带大的孩子里,只有阿媛煮茶的手艺得阿娘真传。”
      萧氏谢道:“姑母过奖了。”
      “我可没有过誉。阿媛煮的一手好茶,都让我舍不得走咯。”
      “那就别走了,姑母。”杨正道接口道,“姑母年事已高,不如留在长安,也让我们这些晚辈有个照应。阿婆一去,侄儿便只剩姑母这一个长辈可以侍奉了。还请姑母怜我幼失双亲,成全侄儿的一片孝心吧。”
      萧氏奉上煮好的热茶,劝道:“是啊,姑母就留下吧。我们一家也不剩多少人了,难道还要继续天各一方吗?”
      法慧禅师沉吟不语的神情让柔范和杨正道夫妇都有些忐忑。良久,法慧禅师终于开口道:“好吧,那我就不回洛阳了。不过——”法慧禅师的话让杨正道夫妇刚放下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
      “我会到济度寺去修行,就不叨扰你们了。”
      杨正道夫妇心知这是法慧禅师最后的坚持了,便也不再勉强。柔范说道:“这下可好,我们这一家也总算骨肉团聚了。我回头便修书给郎君,留下不走了,叫他一个人过去。”
      法慧禅师笑道:“如此,阿史德怕是要怨死我了。——你方才想问我什么事?”
      柔范心中摇摆不定,最后还是一咬牙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法慧禅师怔了一下,默然垂首,双手摩挲着手中的茶碗,说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确定要听?”
      柔范点头,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确定自己的心意,杨正道夫妇也是一脸期待地看着法慧禅师。
      法慧禅师的目光投向虚空,穿透时光,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曾经辉煌的帝国的身影。她的声音低沉喑哑,透着经岁月冲刷过的沧桑感。
      “嗯……阿耶娘年轻时候的往事,我多是听苏尚宫说的,毕竟我那时尚未出生呢。苏尚宫,你们想必都没有听说过她,她在大业十年就去世了。她是母亲身边最亲近的女官,是从江陵陪着母亲一路过来的人。阿娘本是梁国的公主,嫁来长安的时候,正是开皇二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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