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月礼》橘子帕帕

156、番外四

　　云影遥遥站在云帝陵前，没太靠近，遥遥望着记载云帝生平的巨碑，又像是透过那些砖石在看着远处。

　　前些日子，她向云畴提议，将宫中那些慕兰古株都移植到了陵寝旁的山中。

　　出奇的是，这次再无需什么血祭，花朵长得格外的好，纯白无暇，似梦似幻。

　　云楚一生都在想尽办法让这些古株存活，如今让它们陪着，也不知算是报应，还是慰藉。云影心想。

　　其实无论是哪一样，她都不大在意。

　　云影。人如其名，生来就在暗处。

　　人人都以为她是云楚手中的一把刀，冷厉无情，行尽阴暗之事。

　　其实这世上唯一还知晓她真正身份的，就只剩下云楚。

　　而今，过往的一切似乎都随着云楚的故去而被尘封起来，再也无人可及。

　　云影其实并不是什么特设的女官，只因云国过往从无此先例，云帝只能给了她一个女官的身份，监管后宫。

　　她生而为杀，是在杀戮中走出来的人。

　　她却不是孤儿，更不是什么被豢养的死士。

　　可以说，云影才是整个云国血脉最高贵的人。

　　她来自那个古老的云氏氏族，就连如今的皇室不过也就是那氏族的一个分支。

　　若是严格论起来，云影是这一代的长老会仅存的一个。

　　至于其余的长老...有的因为年迈而亡，有些食花过度暴毙，而有的...则被她亲手杀了。

　　世代变迁，云氏古族不愿被世俗的浊气所污，早就隐居在了深山里。

　　数百年前，自从最后一代圣女与外人诞下婴孩流落世间，云族失去了天授的神力，就如同被神明抛弃了一般，逐渐没落。

　　且他们不肯与外人通婚，生下的孩子大多夭折，最终流传下来的，也不过只有五个支系。

　　这五脉便是从前的长老会，而失去圣女后，长老会也渐渐变成了云氏控制操纵云国皇室的一个媒介。

　　云影的家族，是其中最弱的一支。

　　族内倾轧严重，族人们早就不甘在山中苟活，反而曾经最鄙夷厌憎的皇室旁支，一下成了香饽饽。

　　这一代云族，没人不想进入长老会，入世享福，离开这个阴森恐怖的鬼地方。

　　云影生下来也是受过几年疼爱的，不过家族势力不强，分到的粮钱有限，吃饱的时候可绝不是日日都能有。

　　云影她爹是她们这支的嫡系族长，她娘是爹的表妹，生下的孩子里，只有云影这一个女娃心智健全地活了下来。

　　她爹不在乎男女，宝贝的不行，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里，有什么好玩意都先紧着她。

　　可旁人却不这么想，无论走到哪里，云影都能听见那些哀叹的惋惜和不怀好意的打量。

　　就连她娘，似乎都总觉得留下她这个女孩子，是十分丢脸失德的事情。

　　云影就不止一次见她在夜里悄悄的抹泪。

　　尽管没了神力，氏族中人也都是世间少有的绝顶聪慧之人，根本无需像常人那样寒窗苦读，勤学苦练，就可以掌握别人一生都难以学会的东西。

　　不过就算都是天纵奇才，总也有优劣之分。

　　每隔一代，长老会便会在全氏族中选拔出孩子们的佼佼者，脱离父母原族，进入长老会待选之列。

　　当然，进入待选也并不意味着就能当上长老，首先被选上的孩子远比长老会的名额要多，其次就算真的有机会，也要等前代的长老卸任才行。

　　云影作为族长的孩子，从小就憋着一股劲儿，不肯被人比下去，也不愿她爹受人耻笑。

　　她也没辜负她爹的期望，起码在这一系中，云影作为最年幼的孩子，却是最有资质的一个。

　　还不到十岁的小小年纪，文治武功，她都学得极好。

　　云影非常努力，她不光想为爹爹正名，也想让娘亲对她另眼相看。

　　可意料中的疼爱却从没有到来过。

　　云影越出色，她娘的叹息声就越大，到了后来，她甚至已经开始有些麻木，逼迫自己不再贪求娘亲的赞赏。

　　其实她不过是想要像寻常的孩子那样，窝在娘的怀抱里撒撒娇罢了。

　　长老会开始选举，云影果然一骑绝尘脱颖而出，连来参选的长老都忍不住对她这个几代都没出现过的女娃子另眼相看。

　　云影得了她这一系的名额，回到家中，娘却小心翼翼地哀求她，能不能将位置让给二叔伯家的弟弟。

　　就连历来对她宠爱有加的爹爹，也默不作声，只是长吁短叹。

　　原因无它，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又因为她是个女孩。

　　所以无论她如何出色，族人们都觉得她不可能进入长老会。

　　没有希望入选，就算进入待选之列，不过也就是个陪衬。

　　他们这一支在五脉中已经是最差，这一代只有云影一人选上。若是最后这一支不能选入长老，那下场可想而知。

　　不能给族人们带来利益，云影再优秀，她爹再有本事，也难以服众。

　　云影这才明白，为何觊觎族长地位多年、从不肯给她一个好脸色的二叔伯近来总是主动跟她打招呼。

　　就连今日她赢了弟弟，二叔伯也没有生气，还夸赞她真是聪慧。

　　云影气得想笑，原来主意早就盘算好了！

　　她把位置让给弟弟，无论他如何不成器，长老会看在这一支人丁凋零的份上，想必也会额外留情。

　　而她不行。

　　换言之，只有云影让了，亲族才有保住长老会席位的机会。

　　那她这么些年的努力，究竟有什么意义？

　　云影握着拳倔强不肯松口，她娘作势要打，爹爹上来护住了她。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爹爹替她挡住了娘的巴掌，红着眼吼道：“凭什么要让？影儿处处都比那混小子强，凭什么要让？！我是族长我说了算，此事无需再谈！”

　　云影看着娘亲如同仇人似的眼光盯着她，再也承受不住，赌气跑了出去。

　　后来。

　　后来就真的无需再谈。

　　她爹一意孤行拒绝了二叔伯，不肯替她让位。

　　云影从没敢想，原来即便是亲人，你挡了他的路，也就结了难抵的仇怨。

　　奔着冲天的火光，云影飞奔回家时，家中已只剩一片断壁残垣。

　　浓烈的火油味毫不掩饰地在空中弥漫，云影借着火光，亲眼看见二叔伯带着族人站在门前，假惺惺地哀嚎，丝毫不掩眼底的得意和欣喜。

　　再也没有护着她的爹爹，再也没有成夜叹息的娘亲。

　　火光将云影的眼也映成了血红色。

　　她不知哪来的决心，借着小小的身体掩人耳目偷偷遁走。

　　那一夜，云族五支中最末一支的族长死了。

　　那一夜，最有望继承族长之位的族长亲弟，在肆意狂欢至深夜后，举家被诛，手段极其残忍血腥，就连那最小的男孩子也没被放过。

　　云影再没露过面，躲在山中过起了野兽般的日子。

　　她眼中的血渐渐褪去，瞳色变得比常人还要浅了许多。面无表情的和猛兽争肉饮血，躲在恶臭的山洞中自在的安眠。不为别的，只为活着。

　　数月之后，当长老会来接人之时，云影突然出现，一步一步，几乎是踩着族人的心，跟着长老会走了。

　　没人敢质疑，没人想追究。

　　云影摇身一变，成了这一支仅存的希望。

　　从那以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云影不是善人，她心中早已没了善念，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离开这里。

　　数年后，她亲手血刃了自己的师傅，终于当上了这一代唯一的、最年轻的女长老。

　　然后她见到了云楚——那个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对世间没有任何善念怜悯的人。

　　她和云楚一道慢慢清除了长老会，彻底断了古云氏和云国的联系，助他成为了真正的帝王。

　　再后来。

　　云楚遇见了苏婉儿。

　　她亲眼见证那个和她一般行尸走肉似的活在人世间、带着无尽杀戮和恶念的人，眼中一点一点的有了神采。

　　云影又剩下一个人了。

　　她并没有任何留恋，甚至连遗憾都没有。

　　她对云楚，谈不上感情，甚至连友情都不算有。

　　不过是两个志同道合之人，行了一段志同道合之事。她想。

　　云影无声无息的离开，开始了漂泊的日子。

　　她在江湖上流连了许多年，行事随心所欲，名声也越来越响。

　　暗夜修罗影大人，她不抗拒这个称号，人们惧她怕她，就能离她远些，给她个清净。

　　唯独叫她有些惋惜的，是这名头太响，世人一听都以为影大人是个青面獠牙的巨汉。

　　云影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走下去，直到不知死在何处。

　　终于有一日，她又接到了云楚的来信。或者说，来信的不是云楚，是云帝。

　　他没寒暄过往，亦没问她愿不愿意，只拿出帝印告诉她，他寻到了圣女，长老会应当归位，助他一统天下。

　　以云影如今的功力，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要挟她。

　　但她还是回了云宫。

　　原因其实很随便，她想瞧瞧让长老会名存实亡虚席数百年后又出现的圣女，是个什么样子。

　　——并不是任何一种可以想象到的样子。

　　这是云影的第一想法。

　　不端庄，有点鲁莽，甚至，有点烦人。

　　是她最讨厌的、也是她觉得最难缠的那种人。

　　后来相处下来，发现这人有些小机灵，还有些不合时宜的胆气和倔强。

　　云帝变得越来越偏执，隐隐将她当成了棋子，随意左右辱骂。

　　云影有些厌烦，可想着自己既然承诺下来，也没有如以往那般不告而别。

　　她并不是注重承诺的人。

　　也可能是隐隐觉得，这讨人嫌的丫头，好像也有些有趣。

　　苏晓月算计她被云帝质疑，她便将计就计进了诏狱。云影倒是真的想看看，这位明明眼前全是死路的圣女，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她看着云畴和云翳，还有苏婉儿，芸桃那些人，不惜放弃自己的命，也要保她出去。

　　云影想不明白，苏晓月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这些人都围着她转。

　　直到云影发现她真的要走时，自己竟也觉得苏晓月若是走了，往后的日子怕是又要无趣起来。

　　她心里有些烦躁。

　　云影提着刀子对着苏晓月的时候，其实也分辨不清，究竟是想杀了她，还是想将她留下。

　　第一次提刀犹豫不决，半刻后她见到了林铮。

　　云影有些恍惚，好像，又见到了曾经那个、拥有了苏婉儿的云楚。

　　原来她也是他的救赎，她明白。

　　云影没跟林铮打，就放走了他们。

　　不需要理由。她做事本就没有理由。

　　她认下了苏婉儿的拿来的帝印，认下了云畴的身份，尽管这世间再也没有能留住她的东西，云影还是没有离开云宫。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下。

　　也许是不用再杀人的日子过久了，她已经倦了吧。

　　送走了云畴，云影便来了帝陵。

　　数里外就有重兵把守，不过这些从来拦不住她。

　　她手中拿着一张和云畴一样的请柬，上面熟悉好看的字体写着，云影吾友...

　　后面的字她一直没再看下去，她蹙了蹙眉，心里想着，真是没规矩，谁是你友？

　　她当然不可能去看苏晓月成亲，却不知为何，这请柬一直留着没扔。

　　云影抬眼，看着远处的慕兰花，倏尔笑了，脸颊上有个清浅的酒窝。

　　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这花，倒是衬你。”

　　言罢松开手，瞬息就不见了人影，仿佛没人来过一般。

　　一阵山风忽起，吹起了飘落的请帖，正落在慕兰花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