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月礼》橘子帕帕

154、番外二

　　宋瑾瑜没回答她的问题，心里倒是突然想起了些别的。

　　他初见康穆清，是一次宫中设宴。

　　那时他已有六七岁，刚开始跟着宫里的先生读书，为进书院做准备。

　　宋瑾瑜自幼聪慧，开蒙就比宋西固显得伶俐，外加上背靠着庄家这棵大树，他走到哪都是眼高于顶，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康王第一次带着女儿进宫，调皮捣蛋的康穆云早就拉着林铮跑没了影儿，宋西固闷在殿里读书不肯出来，只剩宋瑾瑜小大人似的陪着听着大人们说话。

　　小小的康穆清就懵懂地坐在角落里，像只软糯的白团子，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宋帝见她可爱，怕她待得无聊，便叫宋瑾瑜带着她去玩。

　　宋瑾瑜早就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可他自诩高人一等，不愿与奶娃娃为伍，恨不能多听父皇议些政事。

　　因为这个小东西坏了他的好事，他心中有些不情愿。但庄妃警告的目光已经投来，他哪敢拒绝？

　　于是宋瑾瑜规规矩矩地给宋帝和母妃行了礼，这才率先走了出去。

　　他一出门就憋了坏心思，看那小家伙走路还磕磕绊绊的，故意走得飞快，想着赶紧甩了她，回去将先生今日教的文章再温习一遍，明日背给母妃听，她最爱听他背书的。

　　没想到一连走了半天，宋瑾瑜自己都累得有些气喘，一转身康穆清还在他身后吭哧吭哧地迈着两只小短腿遥遥跟着，小脸皱巴巴的满是汗水。

　　宋瑾瑜皱起了眉头。小东西怎么这么难缠？

　　此时再打量四周，他才注意到方才走得太急，竟没注意越走越偏，这里漆黑一片，连个宫灯都没有，也不见人影。

　　宋瑾瑜心里有些发毛，平日里总有些宫女太监悄悄议论着什么闹鬼的私话，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脑袋里略过。

　　康穆清费了吃奶的劲儿，总算追上了宋瑾瑜，见他不走了，本还有些高兴，可抬头一看黑漆漆的，这才想起来害怕，顿时瘪起了嘴要哭。

　　宋瑾瑜的脸色不大好看。

　　他自己本来就怕，可若是回去被发现他把这位康王最金贵的小郡主惹哭了，父皇若是责怪，母妃定会不开心。

　　他强自镇定着心神，本想呵斥她不许哭，就见康穆清抽抽搭搭两下，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泪眼汪汪地想了半天，突然伸出圆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宋瑾瑜的衣角。

　　借着月光，宋瑾瑜见她噙着泪意勉强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带着哭腔晃了晃他的衣角，安慰道：“哥哥，不要怕怕...清儿在在...”

　　宋瑾瑜一愣。

　　他听了半天，才分辨出原来康穆清一遍又一遍地学着不知平日是谁哄她的话，小奶音囫囵不清地在哄他。

　　奇妙的是，她一个走路都费劲的小团子，竟然真的让他害怕的心安定了下来。

　　宋瑾瑜看着她因为追赶他而踩在脚下的衣裙，和乱七八糟的发髻，生来第一次，体会到了愧疚。

　　他弯下身替康穆清把衣裳理了理，抽出自己的衣角，反手握住了她软乎乎的小手。

　　柔声道：“哥哥不怕了，清儿也不要怕，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康穆清愣了愣，顿时破涕为笑，两个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牙，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好！”

　　从那日起，宋瑾瑜就多了个小尾巴。

　　康穆清每天都进宫找他，他读书，康穆清就蹲在门口乖乖等着，他得空，就陪着康穆清玩耍。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直到康穆清进书院前两年。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渐渐褪去稚嫩，有了少女的模样。而他早就是宋国这一代，最英俊潇洒的少年郎。

　　再见到他和她形影不离的身影时，旁人那宠溺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暧昧。

　　宋瑾瑜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庄妃特意将他叫去，意味深长地问他，喜不喜欢康王郡主？

　　若是寻常人家的少年郎，被母亲这样打趣，恐怕会羞臊承认，而宋瑾瑜感受到的，只有恐惧。

　　他明白庄妃对于“喜欢”二字的定义——物尽其用。

　　对于他的身份来说，唯有有用的东西，才能喜欢。

　　从小那些稀奇的物件，撞见的小狗，偶遇的民间玩伴，都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

　　理由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庄妃认为对于争储无用。

　　那清儿，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

　　庄妃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笑了笑道：“你放心，你若是喜欢，尽管多与她交往便是。康王虽已不再参议朝政，可皇上对他仍是十分重视的，且他为人仁厚，民声甚好，你若能与康家联姻，对你亦是一大助力。我瞧你心中有数，早就将那小丫头拿捏住，倒叫母妃省了好些心思。瑾瑜素来最懂事的，母妃生了你，真是有福。”

　　宋瑾瑜突然不太想懂这个事。

　　他想辩解。他对康穆清，没有过一点算计，也根本不在意她爹是谁，她家声如何。

　　康家是有用的。可他不想用。他不想让康穆清卷进那些他怎么挣都挣脱不掉的漩涡里。

　　她是他心里最干净的一块。

　　宋瑾瑜并没有对庄妃辩解什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不喜欢。”

　　庄妃还是疼他的，实在不喜欢，也不会强求。

　　不久后就是康穆清的生辰。原本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去宫外逛庙会，宋瑾瑜借口有事没去。

　　她没在意他的推拒，特意施了薄妆，穿着新裳来宫里找他，笑嘻嘻地问他：“瑾瑜哥哥，我好看吗？”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是了——

　　“丑死了。东施效颦，不堪入目。”

　　宋瑾瑜清清楚楚地记得，康穆清还像幼时那样，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瘪着嘴不肯哭。

　　她始终是这样的，不爱掉泪，受了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他想。

　　自那以后的记忆就不太清晰了，反正无非是他开始刻意躲着她，也曾对她当众说过不少重话，因此康穆云还将他揍了一顿。

　　回到此刻——

　　见他不吭声，康穆清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撇着嘴嘟囔着：“你是不是又要说‘丑死了’？你可别说了，那次害得我回家哭了整整三日...”

　　“哭？”宋瑾瑜一愣。

　　“对啊。”

　　康穆清随意接着话：“我自幼就爱哭，一点小事就哭个没完的，连我爹都说我，前世怕不是龙王老爷生的...”

　　听见她说自己是爱哭的，宋瑾瑜的脸色阴晴不定，不大好看。

　　原来曾经的她，在他的面前，竟要如此隐忍压抑？

　　他忽然有了一股想要抽自己的冲动。

　　瞧见他的神色，康穆清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有些惴惴不安。“瑾瑜哥哥，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宋瑾瑜收敛了心神，突然开口问道：“你如今，可有什么心愿吗？”

　　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康穆清想着，我的心愿哪好意思直接跟你说啊...

　　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倒是有一个。”

　　“什么？”

　　“我不想回去，行不行？”

　　宋瑾瑜下意识就要拒绝，又见她那副眼巴巴的样子，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被迷了心窍，说了一声：“好。”

　　接着他反应过来，又劝道：“此处不安全，如今云国那些魔人越来越强，万一抵挡不住，我怕...”

　　“那你打赢他们不就行了？”

　　不等他絮叨完，康穆清便接了话，说得理所应当。

　　宋瑾瑜一滞。

　　“你相信我？”

　　连他自己都没有十足的信心。

　　“当然信的，瑾瑜哥哥无所不能，想做什么都能做到。”

　　康穆清毫不犹豫。

　　生怕他觉得自己是胡诌，她放下刚拿起的棋子，郑重地看着宋瑾瑜，又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听见她的话，宋瑾瑜顿时觉得这些日子笼罩他的那些阴霾消散一空。

　　他也正经回了一句：“我定不负你。”

　　康穆清“嗯”了一声，把他送走后，意识到这话里的歧义，顿时羞红了脸。

　　接下来的日子，二人很少能相见。

　　为了抵抗那些喝了花酒的云国死士，宋瑾瑜和林铮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了战场上，总算把局面稳定了下来。

　　就在魔人数量骤然翻倍增多的这一日，林铮收到了一封云国的密信。

　　密信先传到了宋瑾瑜的手中，他一见那封上落款是云翳，就知道这必事关苏晓月。

　　若是从前的二皇子，绝对想都不想，直接将信烧得一干二净。

　　战事如此吃紧，林铮绝对不能被别的事情干扰。

　　鬼使神差的，这一次他没有，甚至连信都没看，就亲自交到了林铮手上。

　　果不出他所料，林铮看完信，就开始备马，召集了林家所有的暗卫，打算饶过大军横穿沙漠去云国。

　　宋瑾瑜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替他准备打点，没有挽留，也没有规劝。

　　二人如今更多都是心照不宣，根本不必多言。

　　临行前，他亲自去送行。

　　林铮沉声问他：“接下来恐怕更加艰难，徐老将军年迈不比从前，你一个人行吗？”

　　宋瑾瑜意气风发：“怎么不行？我身后可是数万奉我为神明的军民百姓！”

　　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