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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白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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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沉怔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抽回手腕,揽住盛欢的腰身,带着他一起从天池水中踏出。
盛欢卸了力,任谢沉动作。剑者一出天池,便施诀烘干两人身上衣袍,拿起备在一旁的外衫,为盛欢披上。
盛欢坐在池边软榻上,从大了许多的外袍之中抬起头,仍旧是安静而固执地望过来,等待一个答案。谢沉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叹息,只是弯下身,从外袍中挽出他仍滴着水的雪发,运起灵力,一寸寸烘干。
“盛欢,现在不是在天容城。”他低声说,一字一句斟酌着,“我希望你能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清楚。”
考虑清楚什么,却不必多说。
盛欢沉默片刻,忽而抬手捉住剑者衣领,将他拉近。谢沉手上还挽着他的长发,担心将人扯痛,忙松开手,顺着力道俯身过去。
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小了些,不如片刻前在池中那样亲密,却仍足够近,近到谢沉能清楚地望进盛欢的眼睛。
那双明净的眼睛比天光更透彻。
“谢沉,你以为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他说,“我喜欢你,是愿为道侣的喜欢,不是将你捧上神龛的仰慕。”
他松开手,指尖顺着衣领,慢慢向上,点在剑者的喉间,忽而抬起头,轻轻吻了一下。
那处凸起顿时剧烈地滑动了一下。
盛欢抬眼看他,谢沉冷静自持的表象已在摇摇欲坠。他轻声问:“你觉得我分不清吗?”
谢沉垂眼看他,片刻倾身上前,将人按倒在软榻之上,终于噙住那双渴望已久的唇。
“对不起,是我错了。”他低声说,“是我不够相信你。”
盛欢闭上眼,揽住他颈间,在那双炙热的唇上咬了一下。
*
身死道消,魂魄转生,一生的善业罪孽便重新清算,归于来世。
但谢沉是此世返生,于是生前业因,便也在这一世显现。
衡云剑尊一生俯仰无愧,唯独曾因一己私心,将魂识系于雪鹤之上,使折尽烽寻到了破绽,最终导致封印破损,伤亡无数。
这一身血孽,他需要背负五百年。这是险梦潮的判定,也是谢沉入魔的真相。
入魔之人,恣肆狂放,执念根深。谢沉能恪守本心,对盛欢的渴求,却是最深的煎熬。
天容城之时形势所迫,不能对入魔之相加以压制,反要不断催动。最难以控制的时候,他们既是做戏,也是为谢沉翻沸的灵海稍作纾解。
可是,那是他从一枚小小花灵开始温养,一直看到他长大成人的盛欢。
心生爱慕,已是有错,做下如此行径,更是大错。
他心中愧悔,更担心盛欢被他所误,懵懵懂懂,便将这当作真正的喜欢。
可是他却忘了,一力将他从险梦潮带回、与折尽烽周旋、设局将其生擒,不知何时,盛欢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担心在虞渊修行的小弟子了。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前。盛欢枕在他肩窝,纤长的眼睫紧闭着,随呼吸轻轻颤动。谢沉伸出手,慢慢梳过散落在月色里的雪发。
自他从险梦潮回来,盛欢与他同寝,便格外喜欢枕在他心室上方。偶尔夜半惊醒,第一反应是呼吸急促地去摸他的心跳。
陨落在他面前的那一次,到底对盛欢留下了太深的阴影。
雪发铺散榻上,握在手中,似乎比霜更凉。谢沉记得他曾经的长发,乌黑透亮,束在发冠中。少年脚步轻快的时候,便随绦带一起在身后无忧无虑地晃动。
是他害他伤心。
他怔然出神,不知何时盛欢却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抬手去摸他脸上魔纹。
“……感觉怎么样了?”他问,声音里还是方醒的惺忪。
谢沉任他在脸上摸索,垂下头,在眉间轻轻吻了一下:“已经好了。”
盛欢清醒了些许,感觉到谢沉的体温已恢复正常,也放下心来。“没有第二次。”他说。
“好,”谢沉答他,“我不会再瞒你任何事。”
他抬起手,覆上盛欢仍停留在魔纹之上的指尖。这个印记如今并不猩红,却仍色泽深沉,触目惊心地横亘在面庞之上。
“我也不会再离开。”他说。
盛欢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好。”他轻声应下。
这一句承诺的分量重如千钧。渺天灵洲万年来入魔之人,即便有天池之水相助,最多也不过撑持了百年,而谢沉却有五百年需要去坚守。
但他承诺了,盛欢便相信谢沉能做到。
他低下头,将脸埋入谢沉颈间,额角抵着那一小块肌肤,感受着上面温热跳动的触感。“折尽烽总算做了件好事。”他闷闷地说。
渺天灵洲无人知晓的险梦潮之能,也只有出身彗炽玄洲的折尽烽有所了解了。
“但他当时也能轻易骗你。”谢沉道,“怎么这样直接便跟着去了险梦潮?”
盛欢闭眼,摇了摇头:“总要试一试。”
能救谢沉的方法,怎样都要试一试。
揽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盛欢闭着眼,在黑暗中感受到谢沉也低下头,下颚轻轻抵上他额前。“谢沉,我是在铸成善钟的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他呓语一般低声说,“你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辟命?”
“……在你从胥台秘境回来的那天。”谢沉说,“纸鹤破的时候,我想,若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可是衡云剑尊属于虞渊。所以他将自己的命,做成盛欢最后的护身符。
盛欢闭紧眼睛,酸涩却仍然从鼻间侵进心头。从胥台秘境回到剑门的那天,他风尘仆仆,神思疲倦,在谢沉身边睡了过去。却不知道,谢沉从这一天起,便做好了为他替命的一切准备。
他们各自知晓自己的心意这么早,却直到现在才终于彼此相知。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他说,“生死天定,是各人命数。现在的我也已经可以自保。”
“往后的日子,我们都在一处。”
谢沉凝视他良久,低声应道:“好。”
从今以后,谢沉可以一直在盛欢身边。
*
神宫之中,桃杏春光有阵法维持,常年不败,更不知时节流逝。但盛欢对谢沉疗伤的日子却算得清清楚楚,到结束第二次的天池调息时,付未涯来了他们暂居的客院,向盛欢道别。
天容城一战,盛欢与谢沉、易尘君对阵折尽烽,付未涯与神宫人马便借此机会长驱直入。他们的目标只在死忠于折尽烽的势力,斗争之外,西岭普通人的生活,都尽力不对他们造成影响。
付未涯在这一战中手刃了洛寻,战后又留在天容城处理了一干遗留的问题。折尽烽当年“出关”后,为做表面功夫,给天容城五位横死的掌事都筑造了墓坛,极尽哀荣。付未涯将这些通通铲平,重建了墓地,扫洒祭祀过后,离开了天容城。
“天容城在久远以前并不姓付,往后也不必继续姓付。”付未涯道,“就让他们能者居之罢。”
他在天容城,已没有什么相识之人,更不再有任何牵挂。西岭邪修以人炼药之事有昊泽神宫接手调查,将起的西岭之主群雄争夺,也与他再没有什么干系。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盛欢问。
付未涯道:“我会回胥台秘境。”
当年到底是他和纪倚云一句话将人卖给井秋的。盛欢说:“要不要我去与井秋前辈说说情……”
“不,不用了。”付未涯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很久以前,我的伤势完全痊愈的时候,他便说过我可以走了。是我想要留下。”
“煮水煎茶,耕锄南山,人世熙熙攘攘,能得一隅清净,是我所求。”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