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临别赠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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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下了马车之后，披了一件挡风的狐裘，便随贾环步行到不远的亭子处。这城郊的亭子自古就是给人送别用的，加之初冬时节，京城内外一片草木枯黄，冷风刺骨；远处急匆匆进出城门的百姓看起来疲累不堪，奔波劳苦，与那贾府中的风花雪月真真是两重天地。
黛玉久居公府内帷，虽有书香之家的开阔视野，但到底没有见过外边的世界。此时走在这一派萧瑟之中，与出门前的境况两相对比，恍惚间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梦了。
贾环领着黛玉走进亭中，四下并无旁人。亭子只由三根木头草草支着，上面覆着茅草，勉强能挡点小雨罢了。
“林姐姐，你要的小玩意儿都在包裹里。现下不必打开，可在路上慢慢拿出来玩。”
黛玉点头称谢，对贾环笑道：“难为你竟然选了这么个地方来送我。你既有此心，我也承你的意，日后从江南给你稍些那边的特产。”
“如此，倒教林姐姐费心了。”
黛玉看着面前这个明明矮了一头的小子，倒显得比自己还要知书达理些，活像个小老头，不由笑道：“我来这府中三年了，平日里和你也没几分交情，怎么今日特地跑来此处相送。回头让人知道了，你岂不是又惹了是非？”
贾环笑道：“难得姐姐临行还能想着我的处境，但姐姐却是多虑了。是是非非，与我何干。往日环儿与林姐姐并无交道，要说交道，也只是前几日姐姐送来的一首诗罢了。”
“只一首诗，便值当你大冬天的迎风来送我？那感情好，我日后给你写上百十来首，你岂不是要为我当牛做马了，在所不辞了？”
“姐姐说笑了。只因这满府上下，能以是诗相劝于我者，只你一人。今日我若不来送你，日后又要送谁去？”
黛玉心想，原来他并未以自己那首诗为迕，反而心生感激。天气虽冷，黛玉心里却突然有了一股暖意。
“我也觉着奇怪。以前见不着你，也没和你怎么来往过，便不觉得怎样。前几日见着你了，突然觉得有些亲近，不由得总想替你打算。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我原也有个弟弟的，三岁上没了。他若还在，与你是同岁。”
黛玉心中有些伤感，不过此处位于城外，天高地阔，便也不怎么想哭。
“林姐姐不必伤感。此行路途遥远，还望姐姐善自珍重。另外，环儿有几句话想对林姐姐说，还请姐姐勿怪。”贾环正色道。
黛玉见他认真起来，便知道他是有话要嘱托于自己，也收起情绪，听他道来。
“姐姐此行一去，若是林姑父能够病愈，自然皆大欢喜，姐姐就还是侯门千金，探花之女。可若林姑父有个什么好歹，姐姐可有替自己盘算过？”
黛玉听他说这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便道：“你这话我如何不知。可怜这两天人人见了我，都把那好言好语拿来劝慰，可真正能掏心窝子的，竟是只有你一人罢了……”说着黛玉呜咽起来。
“姐姐先别哭，听我把话说完。”贾环继续道：
“如果林姑父有什么三长两短，姐姐就是孤女。孤女无依，姐姐能靠着谁？”
黛玉叹了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想来不过是两条出路。一则，父亲找一个同宗的男孩儿过继名下，守住家财，将来我也有一个名义的哥哥可以依靠。二则，父亲仍旧将我托付给外祖母，我也还是像过去一样，在贾府中浑浑噩噩闭着眼睛过日子罢了。”
“姐姐既然知道要守住家财的道理，就应该也知道，孤女立世不易，财富越多，处境也就越危险的道理。姐姐要守住的不是家财，而只是你自个儿的嫁妆。想来林家三代列侯，代代嫡母陪嫁具是丰厚的，如今姐姐要给自个儿争的，就是这笔嫁妆。”
黛玉心知贾环所言非虚，可是要保住这么一大笔嫁妆，谈何容易。贾环解释道：
“不论是姐姐方才所说的哪一条路，只怕日后都有苦日子过。过继同宗，固然可以守住家财，但从此以后，姐姐就要靠着人家过日子了。日后那人若是起了贪婪之念，姐姐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托付到贾府，看似可以保全财富，实则却是更加不可取的；姐姐在贾府所依靠的，只有老太太的怜悯罢了，可老太太又哪能时时护佑于你；再有，所托之人若是起了私心，见到这么一大笔无主之财，难保不想昧了去，到时候面对一众的长辈，姐姐能抹开脸面吗？”
黛玉心里倒没想到这一层，她也不相信贾府会无情至此。见黛玉神色存有疑惑，贾环劝道：
“姐姐切不可轻信于人，须知金山银山，握不到自己手里的，都是流光浮云。终身大事，要做最坏的打算，方能的其中而已。”
黛玉点头道：“你说的我记住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贾环接着说：
“姐姐此去，当劝劝林姑父，让他好好想想。与其保财，不如为姐姐争一个名分来得实在。林家世代列侯，书香门第，姐姐又是探花孤女。此种身份，加上一大笔财富，就是拿到朝中，也是有人愿意做主的。一个郡主之位，并不过分。有了名分，姐姐说话才有人听，旁人行事，也才要顾及脸面。姐姐当好自谋之，不为着你自己，也算是为了林姑父……”
黛玉虽则聪明，但毕竟年纪尚小，正是天真烂漫的年岁，哪有贾环的心机。她身世孤苦，如今南下侍疾，本来就存了些得过且过的心思，想着长辈们怎么安排了，自己也就怎么办了。可黛玉本也不是迂腐之人，如今贾环的一席话，更教她不得不细细琢磨：若真要有所作为，江南怕是免不了一场风波在等着她呢。
“姐姐请看那城门之下来来往往的路人，他们大多日日奔波，夜夜劳苦，看起来最是可怜不过了。但姐姐可知，正是那贫寒人家，日常却最是不缺少欢声笑语。我曾听过有一位犯官家的小姐，举家流放西北，被卖入军中充为军妓，却靠着一手好厨艺，既保住了自个儿的名节，又赢得了满营的尊重，最后嫁给百夫长，扎根在西北四十年，儿女们具是成才，替她请封诰命。”
见黛玉难以置信的神色，贾环接着说：
“天高海阔，姐姐将来的好日子还长着，造化还远着，未必非要困在这深宅大院的一亩三分地之中。我听说在西北，即便是女儿家也多有骑马射箭的，也有上阵杀敌的，并不输于男子。姐姐将来，也未必非要靠着哪个男人过活。这个世上，谁离了谁，都能活得下去。”
长亭之外，贾环看着黛玉渐行渐远的马车，心里倒也期盼她能有个不同于上一世的好结局。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结局如何，便只能听天命了。
“小环儿还真是深谋远虑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贾环转头，果然看见亭子后边的枯草堆后，走出了那个阴魂不散的人——冯紫英！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临别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