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无生幽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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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玄与夙清在混沌的虚空中，各自沉默不言，仿佛历经久远的一场磋磨，再难回溯当初。
寂静当口，忽一道惊世白光乍现，劈开如墨的浓黑，照亮眼前。
竟与初见流觞之景如出一辙！
两人皆自愣怔。
随着白光不断聚拢，结界中再次恢复明亮，继而五感回归，一切恍然如昨。
时间的齿轮好似被强力拨回原点，抹去不堪的曾经，万事万物重新开始，从头来过。
不远处，一人白衣黑发，鬼气森森，飘忽而来，与从前一般无二。
不是流觞又是谁？
流觞满怀愧色上前两步：“抱歉，方才吓着你们了。”
镜玄一双眸子还存留着先前的清冷，望向眼前之人：“你……魂魄还在？”
流觞苦笑：“自是还在，否则与你说话的又是何人。”
可镜玄并未觉得轻松，反而神色一沉：“看来你该好好解释解释。”
流觞自知躲避不掉，也不打算再隐瞒，言简意赅地道明了因果。
与夙清猜测相当，玉修罗确实利用此地汲取他人灵元，增强自身道法。只是大多鬼族无法抵御先天鸿蒙之气，一入结界便身陨道消，真正能留在此处为他所用者少之又少。
流觞则是其中之一。
六道建立之初，天地清气溢盛，修道者层出不穷。流觞自出生起便极具天赋，后又得人皇姬胥亲自指点教导，年纪轻轻已修至三花汇顶，得入圣者之列。可他虽悟法证道极早，却迟迟不愿飞升，因他修的是无情道，道心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视六界苍生于一体。在他看来，九重天上的神仙与平民百姓亦没什么区别，那他又为何要飞升？
可话虽如此，尘世万般诱惑却总归不利于修行。
流觞虽为人之圣，也终究还是入世太深，未能免俗，遭了情劫。
他修行无情道多年，不曾想一朝动情，有了私欲妄念，竟直接导致道心破损，修为境界隐有崩塌之象。再往后的事，便是他苦苦挣扎于有情无情之间，反复磋磨，伤人伤己，最后一着不慎行差踏错，酿成万千生民苦恶灾祸，造下九洲一场毁灭性大劫。
为弥补过失、普渡因己受难的无数冤魂，流觞在痴乱癫狂中祭三花以广布圣气净化怨灵，散元神以慰九洲万众黎民，分骨血以镇动荡山川大泽，随后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人族能修至圣位者不多，当年又引发九洲如此大乱，六界亦是唏嘘一片。
此事夙清也曾有所耳闻，个中详情却众说纷纭，谁也理不清。
原来究其根本，竟是因流觞所致。
流觞回忆起当初所行偏差，言语中尽是苦涩：“我魂魄散尽前恰逢鬼帝广觅魂元以养结界，误打误撞以鬼族法器存我一丝精魄，助我重修化形。我与他达成契约，自甘为他所用，他替我圆一未竟之愿，护得一人周全。”
镜玄心中微动：“那方才的场景……”
流觞：“正是我身死之时。你问我第十九层地狱刑法为何，如你所见，便是一直活在死亡当下，日夜重复死亡之景，生生世世，永无止息。”
流觞说完，两位听者都缄默下来。
镜玄思来想去，犹不死心：“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宁肯受这酷刑，也不愿随我们离开？你可知最多半年，你就真地神魂消散了。天上地下，将再无流觞此人。”
流觞喃喃道：“半年么？也好，再半年我便可无憾。谢谢你们，今日能与你们相识我已是欣喜，再无所求。你们既知道了此地秘密，想来鬼帝不会轻易罢休，还请好自为之。”
“可……”镜玄再欲开口，却见流觞神色已变，不出意外，又是一次死亡来袭。
流觞强忍痛楚，灵法一挥逼退两人：“快、快走罢！”
可眼下情形，却叫他们如何走得了？
两人既已知缘由，哪怕结局注定，也定是要强求一番的。
镜玄与夙清心意相通，同时运功替流觞疏导体内躁动的灵元，减弱无情道灵力反噬之威。
流觞对两人此举深为感动，一面之缘能为他至此已是仁至义尽。可既知结果不会改变，又何必再拖累旁人？只见他释然一笑：“多谢了！”随即强提术法，人已腾空。就在两人眼前，再一次受尽诛心之苦，祭三花，毁元神，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弹指一刹那，结界又自重归混沌。
这一次，镜玄与夙清都没再开口，只是交织紧握的手掌泄露了两人心中肃冷。
时光恍然停顿了片刻，镜玄忽地出声：“走罢！”
不等流觞回生，两人便匆匆离开了结界，一刻也不愿多留似的。
镜玄此刻心绪与来时天差地别，褪去新奇，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难言的沉重和迷茫。
夙清问他：“在想什么？”
镜玄觉得有一团棉絮紧紧缠在脑子里，怎样也解不开：“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他做到如此地步。”
夙清想了想：“执念罢。人世间的情感原本就是非常强大的，可以抵得过诸行无常，天命难测。你在人间不也见过那些为一己执念舍生赴死的人吗？在这一点上，六道众生本都一样。”她大抵是怕镜玄不能感同身受，又道，“好比若是有朝一日，你遇着危险，我自是枉顾性命也要去救的，那时的我便也与现在的流觞殊无二致。”
镜玄好似受了这话刺激，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激动地转过身，一把抱紧了夙清：“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吾立誓绝不让你孤身一人！”
夙清温顺地由他，双手将人回抱住：“……好。”
至此，地府之行算是仓促画上了句点。
当夙清问起幽冥一族时，镜玄只心不在焉地敷衍一句：“往后再说罢。”他实在没了心情。
不曾想，一霎错过，终其一生他也不曾再踏入幽冥地界。
历此一遭，两人决定回返大荒仙山。
回程路途快了许多，他们尚不打算正面缠战玉修罗，便依照来时路直接越过十八层地狱返回阎罗十殿，再绕行鬼王殿，步入冥冥鬼道。这冥冥鬼道乃是鬼王殿外围一条冷僻荒道，一侧是茫茫不见底的黑狱深渊，另一侧是浓黑如墨、触之即亡的噬骨冥河水，终日充斥着神鬼惧之的肃杀冥气，寻常鬼族根本不敢靠近。
镜玄偶然发现此地，只觉无人搅扰甚是便捷，当下并未多想。然而此刻再入，却觉周遭氛围太过异常，气息十分压抑。
正思虑间，一双白皙冰冷的鬼手突然伸来，搭在镜玄背上不动了。
镜玄微蹙眉头，却并不出声，但看那背后女鬼想要做甚。
女鬼不带恶意，只幽幽问了句：“你从哪里来？”
镜玄反问：“你又从哪里来？”
女鬼想了想，生涩答道：“你……很熟悉……我自神魔无生渊寻你而来。”
夙清眸光一动：“可是号称‘生死不入，神魔不存’的地府秘境‘神魔无生渊’？”
女鬼似乎神识不清，又愣愣想了许久才道：“大约是罢，喏，便在这下面了。”她指了指冥冥鬼道一侧的黑狱深渊，好似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之事。突然想到自己上来的目的，她又继续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镜玄与夙清互换一个眼神，这女鬼实在古怪，且不论她话中真假，单就身处这炽烈冥气中却不受影响，已是不可思议。连他二人在此也需不断运转真元以抵抗冥气吞噬，寻常小鬼多靠近一分怕是都要灼伤魂魄，这女鬼却为何能行动自如？
镜玄细思一番，他们来时不曾惊动女鬼，回返却起了变化，这中间只在十八层地狱游走一遭，另外便是深入归劫地狱，遇见了流觞。
镜玄转身看向那女鬼，试探性问道：“你熟悉的气味可是来自归劫地狱？”
女鬼一张脸青白惨淡，身形若隐若现，却掩盖不住一番绝色姿容，想来生前定是风华无双之人。她神情迷惘，似在绞尽脑汁回想什么，然终是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镜玄又问：“你为何会在这下面？”目光朝那深渊挪了挪。
女鬼这回却笑了起来：“这个我记得，我在等人。”
镜玄：“等什么人？”
女鬼：“等……等一个……”她歪着脑袋努力回忆，想要记起脑中人面貌，奈何怎样也想不起来，只剩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女鬼忽变得有些焦躁，表情不断变化，从苦思到纠结，再是求而不得的痛苦，最后越发狰狞，十根手指甲暴涨数寸，插进满头青丝里胡缠乱搅，眼神充斥着暴戾，周遭气息皆受她心绪影响变得躁动起来。
夙清眼见情势不对，正欲动作，却见那女鬼忽地目光一凝，紧紧盯住镜玄不动了。
两人一脸莫名，暂且按捺不动，下一刻，却被女鬼出乎意料之举惊到说不出话。
那女鬼眸光一软，冗长的黑指甲眨眼间收回，一双手柔情百转地抚上镜玄脸庞，痴痴诉道：“我终于等到你了。你怎地才来，可知我等了你好久。”
镜玄与夙清对视一眼，心知这女鬼八成认错了人，却默契地不予打断。
镜玄沉默片刻，忽而一扫冷淡面容，换上一副深情模样，款款应道：“这许多年来，我也一直在找你，奈何始终找不到。”
女鬼吃吃笑了：“我平日都在这底下，偶有离开也是附身白骨链中，你寻我不到也是自然。这事儿怪我，你且再等等，待我完全炼化那恶灵，便可长长久久与你一起了。”
镜玄不解：“为何要炼化恶灵？”
女鬼娇嗔一哂：“你当真糊涂，只有待我炼化恶灵取而代之，鬼帝才肯将你还与我。你不晓得，我一个人在这下面等得太久，好多事情都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却是一直记得的。”
电光火石间，镜玄脑中闪过一念，登时只觉一阵冰凉寒意涌上心头。
缓过片刻，才听他低声道：“我……许久不曾听你唤我的名了。”
女鬼眼波一转，眸中含情脉脉：“我十分想你，流觞……”
听到“流觞”二字，镜玄眼角狠狠一抽，神色骤冷下来。
他在脑子里历经一番刻骨的神思缠斗，良久，终于将对鬼帝的多番隐忍和不满化成一口由心底腾起的浊气，在千难万险的压制里，物极必反地、极缓极慢地呼了出来。
这一口浊气吐出，镜玄的心绪才渐渐平复。
至此，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想来流觞当初便是因这女鬼动了凡情，铸下大错，不得不以死偿罪。而这女鬼情深义重，选择与流觞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殊不知，两人竟都成了玉修罗手中的棋子！
玉修罗以女鬼要挟，诓骗流觞甘愿受尽酷刑为他所用，又利用流觞引诱女鬼，借神魔无生渊的凶煞冥气将其炼化成白骨链中的附灵鬼煞，既能镇压仇人魂魄，又可大增修为，一举数得。女鬼在炼化过程中逐渐丧失自我意识，只剩一份等待的执念支撑，这才会误认接触过流觞、沾染了流觞灵息的镜玄。
镜玄思及流觞一番坚定守护之心，又见这女鬼一片情深似海，再想到玉修罗使得好一手阴谋算计，事事考虑周详，处处布局严密……不禁怒极反笑，咬碎了一口银齿。
夙清从未见过镜玄如此动怒，心知此事怕是无法善了了。
可她终料不到，事态一经开端竟会彻底失序，自此一发不可收。
事后夙清也曾想，如若她能阻止镜玄与玉修罗相遇，一切悲剧大约便不会发生。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无生幽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