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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哑蛮(一) ...

  •   匕首抵在皮肉处,寒意丝丝缕缕传来。

      我瞧见了那人的夜行衣,黑底红纹,隐见喋血楼的弯刀纹案。

      他的手在发抖,有黏稠的血迹落在我肩颈上,冰冷而刺鼻——不是我的,是他的。

      他受了伤,需要我,所以他没杀我。

      那人就这么抵着我,也不说话,也不动手。我暗忖自己大意,但好在没慌神,讪笑道:“大哥行行好,有什么话可以说清楚,犯不着舞刀弄枪。”

      然我嘴上这么说,趁他松懈下来的功夫,曲肘一撞,反将他牵制住。

      那人的身量比我想象的更瘦小,也更好对付。我欲用绳索将他捆起来,扯下兜帽来看,才惊觉这人不是男子,而是个姑娘。

      是一个身受重伤的姑娘。

      她的肤色白皙,脖颈上有一道伤痕,伤口很刁钻,差上半寸就能要了她的命。那张脸上蒙了灰和血,眸子却极亮,此刻正紧紧盯着我,像是要把我整个看穿。

      我有些踌躇。

      我从不对小姑娘动手,但也没有放虎归山的道理。正思忖着该如何是好,她骤然发难,居然从袖中抽出把袖里剑。
      我同她争执了没多久,有封沾了血的牌符在地上,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我一看那牌符,印着熟悉的“何”字,灵光一现中想起了何芒曾经提到的话,“且慢,你是何芒的刺客朋友?”

      听闻“何芒”二字,撑着她的最后一口气终于散了。
      她像是奔波已久的船只找到港湾,摇摇晃晃地跌在地上。

      -

      这世间的缘分该怎么说清呢?

      我说过,我曾经为了一个人,劫过囚,打过官差,烧过官差的马厩。那个人就是何芒。

      我同何芒的交情很深,知他有个朋友,是个刺客——便正是倒在我酒馆里的这位姑娘,叫桑凌。她的故事且稍后讲,因我写到这里时,桑凌正在昏迷,我还不知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当年何芒父亲被京差羁押北上,整个巫山的人纷纷暴//动。大家有火钳的拿火钳,有棍棒的拿棍棒,浩浩荡荡数百人围堵了囚车,非要京差放人。我去的晚了,没插上手,就偷了些酒,泼在稻草上,一把火烧了京差的马厩。
      也正是这时,傅知遥出面拦我。
      他穿得太好了,压根不像是巫山当地人,我理所当然把他当成京差同伙,胖揍了一顿——当然,这都是后话。

      这场变动闹得很大,朝廷处置了几个挑事的人,却因参与人数太多,放了大多数百姓,也放了何芒一家。

      消息传来时,巫山人一边祭奠那几位被“杀鸡儆猴”的英雄,一边暗暗为何家揩泪。无论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巫山人从未觉得后悔,因为......

      何芒一家,是整个巫山的恩人。

      -

      岁月骛过,如梦似幻。

      十六年前,天逢大旱,巫山连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当时是真的不好过,粮食割完了,吃完了,就去挖树皮、树根。到了最后,树木枯死,都快被吃光时,就开始挖土。
      土块捣成粉,做成干粮一般的块状,勉强能饱腹。大抵是为了好听,人们也不将土称之为土,而叫“观音粉”。

      我不知道观音是谁,只见过那些吃完观音粉后,撑着滚圆的肚子、连走路都困难的人。

      他们都说观音是好人,我便以为吃过“观音粉”的人,全是被粮食撑大的肚子,不由得投去羡艳目光。可惜阿爹阿娘宁肯让我喝清汤寡水的粥,自己吃“观音粉”,也不愿施舍与我。

      后来,这些“吃撑”的人接二连三死了。

      我问阿娘:“观音不是好人吗,为什么观音救了他们,他们却活不了?”
      阿娘说:“观音是好人,观音土是菩萨的祭品。他们吃了观音土,是甘愿用死来救大家的。”

      也是我年幼,居然信了阿娘的话。

      此后再经过抱腹哀嚎的人时,不再馋他们手上的观音土,反而对着那些“撑死”的尸首,觉出了几分敬佩。

      我心想:他们定是受了观音指使,害怕和大家抢粮食,才心甘情愿赴死的。
      又想:敢于把自己吃死、给旁人留活路的人,当真是伟人。

      我抱着那一点点乐观看周围的世界,看见他们为了观音粉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竟看出了前仆后继般的悲壮和感动。

      后来,阿父也被观音带走了。

      后来......人们不再吃土,改吃肉。

      说来也怪,那么干的天气,草木枯死,山上连兔子都活不了。去旷野上眺目一望,满地都是白骨,平原干涸得像是断裂的树皮,我们却忽然有了肉吃。

      阿娘说,那是羊。我纳闷是哪里养的羊,阿娘不再说话。

      羊不吃草吗?草不是没有了吗?那羊吃的是什么?

      ......我想不通。

      我从小就是个执拗性子,一件事想不通,就绝对不会去做。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碗羊肉,怎么也下不去口。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瘟疫就来了。

      我那时才五岁,对很多东西都没有概念。所谓的“大旱”,就是我们没了东西吃,很多人饿死或肚子溜圆地“撑死”在路旁;而所谓的“瘟疫”,不过是死的人更多了些、样貌更难看了些。

      连带着,我也发了热。

      我发热很可怕,时昏时醒。昏时不想醒,醒来听见阿娘在哭,又头疼得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之后,村里人和疯了一样互相残杀。

      阿娘把我藏在床底,我烧得狠了,渐渐失去意识。再醒来时,已到了一处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我颤声喊着:“娘......”

      那人立在竹木窗前,一袭白衣干净利落,腰间别着把轻剑。她闻声回头,将早已熬好的药汤递给我。

      她不是我娘,是早年间出村游历的女剑客,是我的师父,林三问。

      我离了村,和师父相依为命长大。时隔多年,才明白自己逃过了一场怎样的噩梦——

      为安置因疫病而死的百姓,朝廷发放抚恤:

      一户亡尸六人及以上,赐五千文;
      亡尸四人及以上,赐四千文;
      亡尸两人及以上,赐两千文。

      抚恤到了行道长官手里,剥一层皮;到了县令,又剥一层皮。层层剥离,能到手的不过区区数百文。

      但那是钱啊。
      是能买饭吃的钱。
      横竖大家都得了瘟疫,至于究竟是瘟疫死的,还是意外死的,谁会去细分呢?

      于是——

      很多人举起屠刀,对准了曾经相依为命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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