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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山入酒 ...
(一)
我见到她的那日,是定安八年腊月。
彼时北疆风雪正盛。我坐在酒馆内翻看账本,冷不丁正门被人踹开。
北风乱雪呼啦涌入屋中,冻得我一个激灵差点蹦起三尺。我还没来得及大骂出口,就见一个雪人抓着一个血人,齐齐扑倒在我面前。
“救他......”她也顾不得自己身上雪花,扯着血人的衣衫,悲痛而绝望地看着我,“求求你,救一救他!”
(二)
酒馆不是医馆。
我的医术有限,仅能做些简单处理。我把血人拖到床上,对她道:“替他褪一下衣,我去找白酒帮他消毒。”
她自从送来了这人之后,就一直坐在一旁藤椅上,垂着头不说话。我问了几句,知道她叫李歌歌,家在扬州城。而这个满身是血的倒霉虫,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同乡,名叫傅苍。
这时水也烧好了。我走到床边,看李歌歌轻轻掀开他的衣衫,手还有些颤抖。我能觉出她在强忍害怕,闲聊着替她分神,“来北疆干什么?”
她瞧见了他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哆嗦了一下,“有些事情......想和他说。”
我深以为然点点头。
看这两人的关系,十有八九是青梅竹马。要说的事情嘛......估计就那么几件。
我用铁钳捞出沸水里的白布,往白酒中一裹,贴在了他伤口之上,“什么事?提亲?”
大概是伤口洒酒的行为太过刺激,不等李歌歌开口,傅苍忽然挣动了一下。
我眼睛一亮,一句“太棒了人没死”刚卡在喉咙中,就见他顶着满脸鲜血,直勾勾地盯住了李歌歌。
“我不会回去......”他声音嘶哑,如力竭的猛兽,“死也不会回去!”
(三)
傅苍这家伙,当真是条汉子。
我毒还没消完,他就一扯衣衫,直接坐了起来。
酒馆里常年蹲不到一个客人,我便自顾自地在厅中温酒喝。他见了我那喝了一半的热酒,竟毫不见外地抄起来,仰头灌了满腹。
而后又抓起李歌歌摆在门旁的长矛,冷着脸看我们,“过几日,我把钱给你。”
便一头扎进风雪之中。
我和李歌歌见了这等情况,都有些懵。
我仔细一想他说得话,一时竟不知是说要把钱给我,还是要把钱给李歌歌,遂转头问道:“他欠你钱了?”
再一想李歌歌先前说的“有些事情”,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是来讨债的?”
李歌歌抿了抿唇,似是被我的想法笑到,又似是想到其他事情,终究没笑出来。
“不是。”她轻叹出一口气,“我是想告诉他,我要从军了。”
“从军?!”
我震惊地打量着她。
她家境应当还不错,身上的青衣是用上好绸缎织就,衣上绣着祥云暗纹,还有金线勾勒边角。以我在江湖上撒泼打滚......哦不,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眼界,我知道自己就算把酒馆当了,也买不起人家一件衣服。
“你从军干嘛?”
我简直不能理解,“好端端一姑娘,就算考个科举,也比在阎王殿前当回头客要强啊?”
李歌歌抬头望我,轻轻笑了笑。
她的模样生得是真好,眉如青山,眼藏星河,仅仅是一笑,桃花眼便眯成了好看的弧度,如钩子一般。
我却从她的笑意之中,瞧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苍凉。
“我想护着他。”
她的声音如江南烟雨,温柔朦胧,但那一字一句,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他若执意守北疆,我便去守洛阳。这样就算他仍不愿意认我,不愿意回去,至少......我会觉得,我与他始终是在一起的。”
(四)
我斟好酒,听她讲她的故事。
风雪自天亮之后,渐渐小了起来。她执盏望着窗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喜欢雪。”她道,“但是扬州,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第一次在扬州看到雪时,她只有五岁。
满天飞雪如碎玉,将整个世界铺陈得无瑕至极。她跟在父母身后,正惊奇地四下打量,手就被人一拽,“歌歌,这位是傅家小公子傅苍,记得吗?”
她转头看去,只见面前立了个比自己高许多的小孩子,冷着脸,穿了一身玄色鹤氅。他皱着眉,似乎也在打量自己。
李歌歌觉得这名字很熟悉,绞尽脑汁想了想,忆起阿娘曾经说过,自己同傅苍定了娃娃亲,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于是她咧出一个笑容,笑得灿烂极了。
“我叫李歌歌。”她软软地开口,“你不要害怕,我不会欺负你的。”
(五)
“扬州城人,都觉得我和他是天造的一对。”
她抿着酒盏,笑容带苦,“起先我也这么觉得,可长大之后才发现,那不过是假象罢了。他根本不可能喜欢我。”
我咦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在他看来,我同他的关系,不过是利益交换的纽带。”她沉下声,“他最烦被人利用,即便是自己的家族也不例外。”
傅苍讨厌当别人的棋子。
顺带着讨厌起了李歌歌。
那么懂事温婉的一个姑娘,不知是多少扬州公子心中的白月光,在他心里就是那要人命的罗刹鬼婆。
李歌歌在书院上学时,恰坐在傅苍身后。每天一散学,傅苍头也不敢回,像有只鬼在身后追着一般,立马狂奔出书院。好似只要晚一步,就会被李歌歌抓进地狱拼命折磨。
他不喜欢读书,只想跑到边关去参军。也不知是因为火热的爱国情怀,还是单纯想离李歌歌远一点。
“他课业并不算好。”李歌歌回忆道,“傅家只想让他入朝为官,并不愿意让他跑到边关送命。但他们管不住傅苍,最后找到了我。”
我预感有大事发声,支棱起了身子,“你把他气跑了?”
她将瓷杯轻放在桌上,“不,是我帮他离开扬州的。”
傅家找到李歌歌之后,希望李歌歌能规劝傅苍,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和个野狗一样四处乱跑。
李歌歌有些头疼——她知道傅苍并不喜欢自己,连说个话都难,她怎么规劝?
但天无绝人之路,一番仔细思索之后,李歌歌找到了办法。
那天散学时,她拍了拍前面手忙脚乱收拾包裹的傅苍,温和道:“今天的课学会了吗?”
傅苍整个人一僵,收拾书卷的动作慢下十倍。过了好久,他才僵硬地“嗯”了一声。
李歌歌温柔追问:“那我问你,‘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下一句是什么?”
傅苍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答案——撒腿就跑。
没想到他刚刚迈出步子,就被绊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一低头,惊觉自己早被麻绳趁机缠住。
李歌歌也不废话,直接把人捆在座位上,拖来一把椅子坐在他前面,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是‘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来,你把这句话抄一百遍。”
傅苍登时怒了,“李歌歌,你放开我,你休想让我学习!”
“抄吗,不抄的话就加量,再不听话......”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那我可说不清会对你做什么。”
“我就是不学,有胆你来啊!”
“那你别后悔。”
她俯身上前,左手挑起傅苍的下颌,逼他直视自己。两人唇齿相距三寸,大约是因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傅苍的脸唰地红了。
李歌歌晃了片刻神,就听傅苍咬牙切齿开口:“你休想勾引我,我就算眼睛瞎了也不会娶你!”
这话把李歌歌说清醒了。
她没理会傅苍,执起竹笔把他的脸一转,在他脸上添了朵梅花,“我就算眼睛瞎了也不会非礼你。”
傅苍彻底怒了,“李歌歌,你给我停手!”
“抄不抄?”
她提起笔又添了一朵。
......
“直到那日,北疆战败,征兵的队伍来了扬州。他瞒着我们所有人准备离开,但那天晚上,恰巧被我碰见。”
她记得那天,扬州下着小雨。
他提着剑,站在队伍末端,一脸警觉地看着她。
傅苍脸上还带着稚气,手背隐隐爆出青筋。李歌歌撑着油纸伞,在街巷的另一边同他对望。
她手里还拿着那卷《论语》,隔着满巷灯火,默默望着他。傅苍拿着剑,长发已被雨水沾湿,他咬住牙,“你休想让我回去!”
李歌歌不置一词。
她与他僵持了许久,才叹一口气,朝他走去。
傅苍抓紧剑,如同抓住海面上唯一的稻草。李歌歌向前走一步,他就向后退一步。退无可退时,他一抓剑,把剑刃抵在脖子上。
“要是非逼我回去,”他双目赤红,“别怪我狠下心!”
可她只是将伞柄递给了他。
“雨有些大。”
她退入雨帘之中,转身离去,“路上小心。”
离开时,她心里苦笑。
挣扎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摆脱她了,他应该很开心吧。
(六)
北疆的战事不容乐观。
我指着酒馆对她说:“以往的冬天,我这里的烧酒卖得最好。现在大家都顾着逃命了,大正午的都瞧不见人。”
她清浅一笑,话音似春风那般,“会过去的。”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又喜欢这姑娘得很,软磨硬泡将李歌歌留了一周,顺道等傅苍还钱。
她大概知道傅苍不愿见她,向我道了谢,雪停后便离了北疆。
巧的是她走后第二天,傅苍便来了。
他来要了壶烧酒,听闻李歌歌走了,眉头皱了皱,没有多言。
我在一旁数着他给的酒钱,瞪了他一眼,一边数一边骂,“负心汉,白眼狼......”
傅苍“啪”地将酒盏磕在桌上,我立马没了声。
后来我通过北疆军爷知晓,他离开后发了烧,烧了七日才醒。
我对我的误解表示了深深的歉意,请他喝了几壶酒。一来二去,倒也成了朋友。
他守在北疆,而李歌歌给我来信,我知她已从了军。往后许久,傅苍都常来酒馆里喝酒,有时还能收到李歌歌给他的信。他从来不在我面前看,胡乱将信往衣衫中一塞,道声谢便走——我也不知他最后看了信没有。
我就记得某几次他来酒馆,支吾了许久,才拍给我一沓东西,“转交给她。”
我在那里哇哦不停,他一杯接一杯闷头喝着酒,脸色微红。
可我记得,他喝酒从来不上脸。
(七)
定安十年,信终于断了。
我接到李歌歌的最后一封信,只有潦草几笔,“权臣谋反,洛阳沦陷。”
而信的末端,早已被血洇湿。
......所以,她现在怎么样?
我不知道,也不敢去猜。
这八个字太过于沉重,以至于我犹豫了很久,都没敢把信交给傅苍。
不是怕他难过,是怕他看见鞭策他的动力没了,会失去同命运抗争的斗志,变成一条安心躺平的咸鱼。
绝对不能让他变成这副模样!
思量了许久,我决定伪装出李歌歌还在的假象。
我找到了北疆最擅长仿字的老先生,把这八个字扩写成了死里逃生、惊天动地的感人故事。末尾再添一笔:李歌歌现在状态很好。她每日习武,鸡蛋蔬菜啥都吃,就为了把他从北疆抓回去成亲。
傅苍拿了信没说什么。第二日他来酒馆喝酒,我心里慌得不得了,生怕被他认出信是假的,但幸好没有。
——直到那日傅苍喝醉。
他抓着酒坛,一边喝一边哭。我从没见他哭成这样,上前正要安慰,他却崩溃咆哮:“你为什么骗我?”
“洛阳三千人全军覆没,尸骨都找不见,守备军没有一个人活着......没有一个人!”
他失声痛哭。
“你知道我从扬州离开那天,她对我说什么吗?”
“她让我毁了婚约再走,让我别留牵挂、潇潇洒洒的走......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我摆脱这些!可我想离开傅家,离开扬州,唯独没想过离开她......”
“我拒绝了,我说等我收复了北疆,再去谈婚约的事。我以为我可以收复北疆,我以为她会一直好好的,我以为等到那时,会有新的办法。”
“她明明怕血,她明明害怕杀戮!她当年翻遍了北疆的尸首找到我,抱着我哭着让我离开北疆。我以为她从军只是说说而已,我以为......”
“李歌歌......”
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声,“你就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那天北疆的雪下得很大。他哭喊的声音与窗外呼啸的风雪融为一体,听来悲恸而凄凉。
我叹气坐在他对面,手绢递了一大堆,笨拙地安慰他。
我不太会安慰人,话说得乱七八糟。我也不知傅苍听没听进去,只好在最后拍拍他的肩,“我答应你,等北疆收复的时候,李歌歌就回来了。”
他哭到最后没了声,闻言挣动了一下,死死抓住了面前的酒坛。
“我信你。”
他闭上眼,咬着牙应道。
(八)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见过傅苍。
直到定安十二年春,边防军大破蛮人,一举收复北疆十三座城池。
北疆人高兴坏了,酒馆里头一次有了这么多生意。我忙得整个人都要飞起,一转头,却见傅苍站在门口。
他寻不到空位,我就让他先在当年救他的屋子里歇着。他道了声不必,而后问我:“李歌歌在哪儿?”
我说:“酒馆后面自己去找。”
他说多谢,并顺走了一坛酒。
我忙了好一阵子才歇下来。一歇下来,就赶紧去寻他。
寻了许久,才从一堆枯草中找到人影。
他对着一块刻着“李”字的墓碑,将坛中之酒一杯杯洒下。
“歌歌,”他声音沙哑,“北疆已定,我来看你了。”
“我马上就回扬州了。等我回去,就在扬州寻一处安静的地方,替你新立一个衣冠冢,再多栽点树——你是喜欢杨树,还是柳树?”
这问题无人回答,他斟了杯酒给自己,一饮而尽。
“我不会毁掉婚约的,至死都不会。”
他说到这里,眼眶微红。
“歌歌。”
他的语气是难得的轻柔。
“雪停了,春天来了。”
“你也回来,好不好?”
我见了这景象,血气一下子冲进脑子里。
我上前将他撵开,不停地说着“晦气晦气”。撵开之后,还对着墓碑作了好几个揖,“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没说清楚让您老人家受惊了......”
傅苍大概觉得我很不正常,皱眉正要开口,身后就传来讶然轻问。
那声音如三月春风,拂开了冷雪坚冰,将一切温暖与希冀带来人间。
“傅......苍?”
注:这篇是签约前四处乱扔的小短篇,因为实在舍不得修修改改后搬运了过来,往后的短篇就都是晋江首发的啦。所以大家看见一模一样的文不要惊讶,那也是我写的......
大家当睡前故事下饭菜读就好,长篇赶稿压力有点大,可能要等我没灵感了才会来更一两个故事qwq
不用打赏啥的,喜欢的话收藏就好,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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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山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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