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参横》程外

8、若问前路

　　三

　　只见那男孩的脸孔融化又重塑，呈现出了一张估摸三十多岁的女人的脸。看到这种情景我忍不住想，她为什么不别过脸去再变，这样直面去看可真奇怪啊。

　　我环顾四周，想来这片突然兴起的大雾也是她弄出来的。我不愿与她打斗，只想尽快找到固逢春。回头看时她已经变回了妇人身形，我见她眼神狠戾，心里暗道不妙，本能地往来路跑。果然听见身后有符纸破裂和她挣开绳索的声音，那妖越追越紧，几乎带起一阵大风。

　　我跑得其实很快，可她毕竟掌控着这团迷雾，也更清楚林子的地势。耳边只传来她的冷笑声——她要追上我了。她的手将近我的肩膀，我向前一扑，在地上滚了一圈躲开她的指甲后立马爬起来接着跑。可是她的反应更快。

　　这时我右侧冲过来两道身影，一位公子揽过我后用力把我推向另一个姑娘，我踉跄了一下，摔进那个姑娘的怀里，而她急忙搂住我的腰。

　　她焦急地问我有没有伤到，我站起身后道谢并回她自己无事，然后扭头观战。我看见原来固逢春也跟着他们从树林某处跑来了，他与那位公子合力，再次捕住了女妖。

　　我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放开环着身边姑娘脖颈的双臂。仔细看她时才觉得熟悉，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含情的眼睛。

　　我认定这是女主窟惜一，和书中说的一样。她的美很难形容，比起师门里的各位整日拣出我的某一个五官来赞扬，窟惜一的美在于让人第一眼就觉得舒畅温和。当然，最传神的还是那双美目，原书中多次提及，今天终于让我见到了。

　　那与她同行的就是乔琢石了。乔琢石一派书生长相，眉目清扬俊秀，收回符纸后单单站在那里，很难让人将他与刚才那个狠狠推开我并甩出符纸的人联系起来。

　　但更多时间他总是体谅他人的，所以即使书中陈兔葵和乔琢石到最后都还是互称“公子”“姑娘”，或是偶然情况下才叫一下对方大名，陈兔葵还是信任着乔琢石。

　　这也是陈兔葵被骗的最大原因，她凭自己所观去相信一个人，却总是错信。

　　原来是窟惜一和乔琢石也进了林子，不过夜里只有我睡了，所以被迷雾所扰导致和固逢春互相看不见对方。我一在固逢春眼前消失后他就四处去找我，后来遇见了自己的师妹和乔琢石。再然后我也醒了，顺着哭声遇到了女妖。他们听到了林中的声响，于是过来救我。

　　我们四人互相介绍了一下自己和自己所在的门派。我与乔琢石同年生，固逢春比我们大两岁，窟惜一最小，我恰好和她同月而生，但她比我小整整两岁。

　　那女妖受了重伤，从昏迷中醒来后就一直咒骂我们，我并不理睬她，自顾自地整理刚才在地上打滚后粘上的草。乔琢石问我方才有没有被推疼，我道无事，再次谢过他。

　　剧情线正在进行着，窟惜一走近那个妖气不断消散的女妖。我听见她的语气坚定而充满正义，问的果然是为什么要伤害村子里无辜的孩子。

　　“孩子无辜？我想这世上最可恨的就是孩子。那些成人因为律令和道德不得不坚守着一些原则，孩子因为什么都能被原谅，反而凶残恶毒。”女妖瞪着窟惜一道。

　　“他们不懂什么是恶毒，而你捉去村中的孩子，让他们感到害怕，让他们的父母感到悲痛，真正做了不可饶恕之事的是你。”窟惜一反驳她。

　　女妖笑了，那种夹杂着无奈绝望的狠意。她原来一直挺着的头在这时也无意识地微微低下。她自嘲说：“我原是林中一只鸟妖，他们又怎么会打扰到我的生活？可就是有个孩子，他爬上树捉去了我的孩子，最后玩腻了，就生生把我的孩子摔死。”

　　我们同时不说话了。我记得书中有一大段描写在感叹这段让听者心生复杂情绪的复仇，我其实知道事情的缘由，也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我自己是感慨她的遭遇的，但她害了那么多孩子，同样也要给无辜孩童和村中苦苦等待着孩子归家的父母一个交代。

　　在化为虚无之前，女妖转头对我说了句话：“你能看出我是假扮的，若是你进了那个村子，会不会也能看出害我孩子的那个人是谁？”

　　我猜想那一瞬间，我的眼里应该流露出了诧异和惊恐的神情，那女妖留给我一个哀痛又愤怒的笑，终于消失了。

　　我茫然地看着别人，他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女妖只让我听见了这些话。书中的陈兔葵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原书中只说她在与固逢春失散后偶遇鸟妖，也没有写主角团降伏鸟妖后她的反应。

　　所以后来她进村子才借口不适急着要走，不是因为她害怕，也不是因为作者想后来安排主角团劝她早点休息，好留出男女主重遇后独处的机会，而是陈兔葵并不想遇到那个让女妖一直找不到所以不断误杀其他人的孩子。

　　陈兔葵觉得自己一定会遇到那个孩子。

　　那我会碰上吗，到那时我又该怎么面对呢？

　　四

　　我们走到村子的时候天已亮了，我看见村中升起袅袅炊烟，人们在房屋间的小路上走。即使不断有孩童失踪，林中有着妖怪或野兽的传闻，有人耐不住搬走了，剩下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生活还得继续。

　　固逢春向村长说明了鸟妖的情况。因为担心真实原因会引起人们的怨怼而引发新的事故，他事先和我们商量着不要告诉村民这是因为女妖要报复某个摔死鸟儿的孩子。固逢春只说了我们已经除掉鸟妖，还告知了村民其他孩子尸骨的所在地。

　　真的很矛盾，她明明杀了那些孩子，却一个个好好地掩埋掉。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还保存着未泯的良知和母亲的慈爱，还是因为她可以借这么做给自己害其他孩子这件事找继续下去的理由和宽慰。

　　村长带着孩子失踪了的几户人家去林中找尸骨，有些妇人并没有跟去。我看着她们失掉希望而掩面痛哭，却仍不忘感谢我们，就觉得心里很难受。

　　陈兔葵以后会救很多人，也会杀很多妖。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和我一样也觉得难过。我想是的，所以最后她才会牺牲自己去跳炼炉。

　　但我和她也有不同之处，我绝对不会去跳炼炉。我不行，其他人也不行。我觉得可能有其他的办法，而不是一定要牺牲我，或者固逢春窟惜一，或者乔琢石。连骗了陈兔葵的乔琢石也不应该牺牲。

　　既然系统要我活下去，那说明将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我没办法怨固逢春，没办法恨窟惜一和乔琢石，因为我不能把目前还没发生过的事情强加在他们身上。

　　村长夫人带我们去她家里，她做了许多菜来感谢我们。我久违地吃了个早午饭，并听她不停地说着感谢话，固逢春和窟惜一谦虚地说这是我们捉妖师应该做的。

　　我只顾吃饭，偶尔大娘带着笑意给我夹菜时我再甜笑着说一声谢谢。从闲谈中我知道她和村长老来得子，村中孩童不见一个，她就担心接下来会是自己的儿子。

　　我明白大娘不是在庆幸被埋在林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而是她骤然松了口气，就把自己这些日子的担忧倾诉给了我们这群过路人。不管是哪个孩子不见了，她都和每一位母亲一样痛苦。

　　五

　　大家因为林子里的事情现在都很累，又加上大娘的热情挽留，我们决定先在村子里稍作休息，明日再走。我们被安置到相邻的两户人家，固逢春和乔琢石在隔壁人家合住一间屋子，我和窟惜一借宿村长家。

　　下午的时候大家都去休息了，我意外地不困，但是并不想出门，就躲在房间里画符纸、背口诀。直到傍晚了我才重新和大家聚在一起，和村长一家人一起吃晚饭。

　　他们的儿子应该很受疼爱，饭桌上也晃荡着腿要母亲喂饭，他不时地问固逢春和乔琢石一些关于捉妖的奇闻轶事，大笑的时候差点弄摔了碗筷。村长让他在客人面前规矩一些，窟惜一连忙温柔地说孩子天真可爱，这样并无大碍。我偷偷看了一眼大娘，她也只是笑着又为儿子夹了菜，并喊我们多吃一些。

　　大家表现得都很正常，但我注意到乔琢石还在看着那个男孩，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我看见男孩手里把玩着圆溜溜的带花斑的石头，心想果然是个淘气孩子啊。

　　饭后固逢春和窟惜一不知道约着去了哪里，我看着乔琢石，觉得实在没什么话可同他讲，就跟他道别回屋去了。

　　下午没睡，我现在变得特别困。收拾完所有事躺在床上时，系统久违地出现了。

　　“要是仔细看，刚才乔琢石嘴唇微动，应该是要对你说什么话。”系统惋惜地说。

　　“就是不仔细看，也知道我的眼皮要盖上了，我当然要回来睡觉。”说完后我翻身找了个舒服姿势，不管系统就闭上眼睡了。

　　第二天窟惜一来叫醒我。

　　我先前在现实生活中，虽然嘴上可能因为礼貌对他人有不同的称呼，其实心里都把差不多年纪的当同龄人。我也告诉窟惜一不必叫我姐姐，于是她就跟着自己师兄叫我“兔葵”。

　　在林中遇到窟惜一时让我想起了陈兔葵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留在门派中，于是我昨日下午就抽空用通讯符向师父报告了林中发生的事，并问了陈其掩的近况。

　　师父回我一切都好。他叫我多多帮助百姓，也要小心自己的安全。

　　我们用过早饭后诚恳地感谢了村长一家，然后被前来送我们的村民簇拥着往村口送。路上系统突然叫我回去。我假装说了一声“好像落了什么”后就往回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是男女主互动的时间段，我跑走了也没被村民发现。

　　我跑进村长家，却看见乔琢石也在里面。我随便转换了话题问他怎么没跟上来，乔琢石走过来朝我微微一笑，说一转头看见我们已经走了，正要赶过去。他说现在正好和我一起走去村口。

　　男孩跑进院子，也与我们告别。这时大娘突然叫住我们，她有些局促地问我们鸟妖为什么要害村里的孩子。

　　大娘说她早几年在林中崴了脚，是一位年轻夫人扶着她走出林子的。那时不觉得奇怪，昨日听了我们对鸟妖的描述，觉得那妇人就是鸟妖。

　　“竟也是个善心的妖怪，怎么会……”

　　我有点无措地看乔琢石，想让他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可乔琢石看了一眼大娘的儿子，笑着说：“是因为村中有孩子跑进树林里捉雏鸟，摔死了那鸟妖的孩子。”

　　看着在院子玩闹的男孩，我心里一阵发凉。

　　大娘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难堪起来，她胸前剧烈起伏，最后还是受不住捂着嘴哭了起来，她猛地拽过自己的孩子，不由分说地用手打着他。那男孩一边躲着一边号啕大哭，喊叫着问母亲为什么打自己。

　　我怔怔地呆在原地，乔琢石拉着我走了。出了院门回头看时，那男孩已经一把推开大娘，跑进屋里去了。

　　我恍惚看着身后的院子，其中有阳光下晾晒的蔬菜，洗好挂在绳子上的衣服，还有一些生活杂物。望着仍独自坐在地上大哭的大娘，我只为这人间感到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