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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二次心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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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小将军来我们府上做客时,他陪着小将军喝了许多酒。夜里他迷迷糊糊睡中为我掩被子。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话。他说自己总怕我其实不快乐,他怕我后悔,怕我和他相处越久,越是腻烦。
可我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眼睛清醒得不像话,我猜测他想假借醉酒说些什么,但他很快就睡了。
我十五岁时,和他一起在城门口目送小将军出征。后来战事不断,我记忆中从这天开始小将军就总在边境和这里来回赶。
大家送别将士们,总是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能建功立业有一番成就。我记得那时我也希望小将军可以早些平安回来,然后我问他许了什么愿。
他在喧闹的人声中,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人马。他说希望小将军可以沾最少的血,却有最光明的前路。
十
我在他的书房看见一只木质偏黑色的小匣子,细密的花纹刻在表面,让我想起春天待放的花。
当我拿起匣子时,听到有轻微的饰品的碰撞声,但声音不明显,估计里面还垫着锦帕。我猜是女子的物件。也许是送我的。
不过我过了生辰也没等到。
我十六岁时,男扮女装和他一起去茶楼。我坐在窗边看大街上来往的行人,跟他推算着小将军何时回来,讨论昭昭年底嫁了人,以后还能时常与我们出来么。
他在茶楼的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和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中,硬生生破开一条路,像是要把这句话刻在我脑中永远忘不掉一样。因此我现在还对那个场景印象深刻。
其实他的声音不大,但我听得很清楚。他问我,阿葵,你说我们能成亲吗?
那时我觉得很苦恼。其实他这个问法,很难不让我觉得他也没能看破我们的未来。我们确实一起长大,但比起心动,这漫长的相伴的岁月里更多的是如亲人朋友般的相守。也许我是喜欢他的,也许他更像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分不清楚。
要是他问我,阿葵,以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我一定说,好啊。不管是小将军去了边境还是昭昭嫁了倾慕的公子,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可是若说是作为夫妻,今后同甘共苦互相扶持,我还是犹豫了。所以我坦白告诉他,再说。
十一
近日我病了。大夫每天照例上门来一趟,然后又走了。我坐起来靠着枕头喝药。他每天都来床边坐着,沉默地看着我一点点把药吹凉,再一点点皱着眉头喝尽。末了我把药碗放回去,擦拭了嘴以后又躺回去。闭眼前我对他说,我要睡了。然后他点点头起身端着空碗走了,为我关好房门。
我把被子外的手放进去,侧身朝着床里侧。我在他走后徒然睁着眼睛,开始数床帐上的穗子。其实白日里我并不困。我是那种不贪睡的类型,小时候即使病了,我也在病中策划别的趣事。
我十七岁时,他上门提亲。去年那次以后他就没提过成亲的事了,因此我没有机会拒绝,当然也没有机会答应。
那天我一直坐在内院的秋千上等着。其实提亲的人若是他,我阿爹阿娘自然是答应的。可我在等他来找我,哪怕是翻过墙偷偷找我,问我一句愿不愿意。
可惜他没来。听说一得了阿爹阿娘的应允,他便高高兴兴地离开等着娶我了。不过我后知后觉我是喜欢他的。若是别人,我是不会答应的。
十二
我的病一直不见好转,阿爹阿娘来看望我,昭昭来看望我,他也应了让小将军进来看过我。
我在一场梦里醒来,看见他握着我的手。我把手抽出来,请他帮我拿来我的木箱子,我想重新看看里面的东西。他把箱子抬到床边的地上打开。
里面有我绣坏了不想送出去的香囊,画的许多花样,阿爹刻的木偶,阿娘做的小袜子,夫子赠我的诗集,小将军送我的弓,昭昭与我少女时一起去求的姻缘符。还有他写与我的每一封信,帮我扎的纸鸢,我们元宵节买的内芯已经烧尽了的莲花灯等等。
我们有时吵得很凶,我说你就不该娶我。他就恨恨地说为什么你总忘不掉从前的事。
我确实是一个念旧的人。我珍惜的小玩意都好好收着,我回忆里的那么多事情都舍不得忘。对我好的人,我一辈子都要记在心里。
想到这里我的头又疼起来,我开始对蹲在床边的他说胡话,我说谁都不该娶我,就应该任我在天地间自由自在才好呢。这时候我病得那么重,他本来应该哄我一句,对,你就该一辈子快快乐乐自由自在的。
可是他停了很久都不回我,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悄悄出去了。最后他说,不行。
我觉得他好烦,但我还是想再和他说些话。前几日我懒得讲话,今天我觉得我应该多说一些。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连我也没想到自己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我又想到他还欠我那个小匣子,应该是送给我的,明明是该给我的,不会送给别人了吧?
他听了后连忙接上话,说我从前写给他的信他也都好好收着,藏在书房架子的最下面一层,明天就找出来给我看。然后他说他已经重新给我写了许多信,只是没来得及给我,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和他互相写信啊。我说那还是算了。
幼时教我的夫子,他与我说过文字是永远不会落没孤寂的,文字和其中的情感不会消逝。所以他要与我重新互相写信,我说,那还是算了。
我十八岁时嫁给他。那天夜里他挑起红盖头,我面前的红色一点点被揭开,眼里替换成他的红色喜服,他紧张时微动的喉结,他抿紧的嘴唇,他眼睛里晃动的喜悦。我抬眼看他时,他怔怔地吓了一跳,手一抖红盖头又重新落下来。然后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等着他再掀一次。
现在他的脸上只能看到愧疚和哀伤,我看着他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我其实很不喜欢看别人的背影。
从前我与他在街上走,一定是并排的。我走慢了他会等我,或者我自己小跑几步要跟上。
我小声哭着不答应从小教我的夫子回乡。我不忍心在城门看小将军走上一条明知生死未卜,人人却都宽慰说会凯旋的路。我不舍得昭昭穿着嫁衣踏进夫家,从此跨离我们少女时期的美梦。我不愿在马车上掀起帘子看阿爹扶着阿娘,两人送别我后落寞地走进家门。
我更不想看他一次次只留给我不曾回头的背影。这次他出房门也没有回头看我,其实我更想他留下来,别总是留我一个人想东想西,自言自语。
于是我给他找了个借口,这是最后一次。也许是看见我要死了,他才想起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给我。
然后我真的死了。
闭眼之前我自嘲地想,这辈子都要和他绑在一起了。从前他掀起我的红盖头,明日又要为我盖上棺材木。
十三
我重活一世。第一次醒来那年,我正七岁。
许多都没变,许多人都还在我的身边。过年时我向爹娘要来压岁钱,没几日就买了糖果子偷藏在床底下,不时拿出来和丫头们一起偷吃。我学着打理摆弄花草,但不去捕花香引来的蝴蝶。
被夫子罚抄时,我就缠着昭昭仿我的字帮我一把,我们一边抄一边谈话本上觅来的奇闻异事。小将军离开的前几天我们一起偷喝酒,我大哭着喊他一定要平安回来,最后被昭昭灌了许多茶水解酒。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我的生活里没有他了。
十四
后来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我十六岁那年。
我拿着自己绘的样式,去常光顾首饰铺子打簪子,进店时遇到他从二楼下来。不过他应该没有看见我,据说他来是为了订做他阿娘的生辰礼。
看啊,生活就是那么奇妙。即使我们这一世还在同一座城中,从前也可能从未见过。我与他这一世里除了少了对方,看似是不变的,其实我们的生活不断在难以注意到的地方发生微小变化。
人们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时未必会选择一条走过的路,那么上天安排的又一世里,我们也注定有不太一样的人生。
再见到他以后,我已经没有了遗憾、不甘、怀念等种种情绪。
回想上一世,我们做朋友的时间也长过夫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他的,也许是成亲后,也可能是十二次心动里的任何一次。
最后换来这样一个结局,我们是找不出谁对谁错的。说是渐行渐远,不如说是我们两个人在向对方奔跑的途中安慰犹豫体贴猜忌拥抱冲撞,然后一起跑过头了。
或许我们前世相识的那些年,也仅是一个人漫长一生中的一段时光,因此也催生不出什么长达两世的爱或者恨。
那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十五
以致相遇后第二年他来我家提亲,虽然阿爹阿娘很满意他,但是因为我的拒绝,他们也并不强求。
这是他第十二次来我家提亲。
我没有做什么偷偷跑去前厅打探,或是闯到他面前大喊你滚吧我不会嫁给你的,你说为什么,就是没理由的事情。我就坐在我院子的秋千架上,沉默地在心里背一首无关紧要的诗。
这时我突然听见草丛微动的声响,然后就偏头看见他从院墙那里一边向我跑来,一边慌张地打着手势让我别说话。
奇迹般的,我真的没有讲话。
就像前世我们玩捉迷藏时我总是玩不好,时间久了我就趁别人不注意跟着他躲。他不会因为担心自己暴露而赶我走,他也是像这样把指头抵在唇上,示意我不要说话。这时我就拿手捂住嘴,生生将别人经过我们藏身之地时引发的恐慌压下去。
他对我说了一些话,大抵也是求娶的意思,带着点少年郎特有的紧张和期待。最后他从怀里拿出什么东西给我,我一下子愣住,因为那很眼熟。
十六
那是一只小木匣,匣子周身木质颜色偏黑,盖上带有的细密的花纹透着金色。
其实他坐得离我很远,但眼睛亮着光,好像期许着等待我揭开什么珍宝。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铃铛。
一对像石榴花一样的铃铛。铃铛的最下沿是镂空的,使银制的铃铛在直观上竟有种花瓣般轻柔的奇异感觉。外面镶着许多米粒大小的,有着澄净橘色的西域宝石。我轻轻提起其中的一只铃铛就可以听到清脆的铃声。
这一世我都在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前世的事情,不去强求什么虚妄的为谁好,不去阻止什么命定的离别。一直到我重新再见到他以后,他来我家提亲十一次,还有那些数不清的一眼看穿的强行偶遇,我都告诉自己,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这一瞬间我看到这对像石榴花一样的铃铛,脑海里突然涌现一个疯狂的想法。我想拿我重活的这些年去换前世再晚一点死去,我要看看他那天跑出房门到底是为了拿什么东西给我看,我很想知道那个匣子里,装着为什么人准备的什么东西。
但我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下了。
我的思绪回到此刻。冥冥之中我有一种预感,就好像我在七岁重新醒来的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心脏的出乎意料的平静一样。我猜想即使前十一次他被拒绝后都没有放弃,今天这一次,这第十二次,应该是他的最后一次提亲。就像我前世止于第十二次的心动。
不过这一世的事情,谁又说的准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