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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回 ...

  •   我坐於花檐子中,以手擘帘,向外望去。

      巷子里盡是雅洁的小樓深院,间有歌女婉转清音隐隐而發,是一鹧鴣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待聽清其词,不由失笑,遂向檐侧乘馬紧隨的他道:“想来這填词之人甚爱義山句,只是這般套用,未免糟蹋了人家的好诗。莫不是柳屯田作的?”

      他聞言,抚掌大笑,弯腰捧腹,差点落下馬去。拭着眼角儿道:“這是子京的新作。他若是知你以柳七郎比他,只怕不欲再活着了!”

      我聞言亦笑了笑。

      “永叔,我雖這樣说,可不許你去作賤他。”想来宋學士是個面皮儿薄的,張琼與他說句话儿,他便窘的那般,只怕永叔無意间取笑,得罪了他。

      “并非我想開他玩笑,他实是好笑的。我說個典故與你聽,你必要笑的。”他强忍笑意,向我道。

      “這人也奇。填词作曲,皆作鄭衛之音,花间艷體。本性如此,也怪不得他。為文修史,却偏爱古文。若作的好也就罢了,其文满纸晦澀,言之無物,如此修史,毫無太史公筆意,岂可為法!修深以為患,又不好直陳其過。一日夜宿玉堂,所梦不吉,欲题門禳之,兼之讽劝於他。便题了‘宵寐非禎,札闼洪休’八字。次晨他来替我,見此大笑道‘恁地唬人,不過是夜梦不祥,题門大吉嘛。’我便道,‘此正仿公,迅雷不無暇聪之句耳!’他聽了,無言以對。現如今文風大改,我总算是没愧對干秋史筆!”說罢撫須大笑。

      我聽得几次绝倒,洒落了一路笑聲。

      不覺已至汴河北岸,相蓝門前。他下馬行至檐子前,將我扶下。

      春日明媚的陽光沐在身上,温暖和煦。如他的微笑,有令人沉醉的力量!

      我們并肩携手,沿岸缓缓而行。明丽陽光映在水面,滟滟波光載雲影,亦有我們二人相依的身影!岸上萬花盛放,绚烂如霞。他長身廣袖,潇洒漫行,皎如玉樹临春風!遠遠望去,相蓝門前游人浩浩如海,喧闹语笑,聲闻遠近。柳下花前,酒肆茶坊,歌吹之聲沸天。身側時有游人行過,莫不簪花着錦。微風時而拂起我紫纱盖頭的一角,恰睹春風上国繁華。

      有買花女子,手挽馬面竹蓝行過,叫卖之聲吴侬温軟,正是我故乡之音。

      “买矮货啊哉!呆唉露珠,新鲜来哉!”

      (卖花啦!带露珠儿的,新鲜着呢!)

      我听了,有一瞬停滞。

      他隨即叫住卖花女子,道:“小娘子且住,將你的花與我瞧瞧。

      那女子聞言住步,將蓝子擎起,笑道:“大官乃,啊個小娘子标字哉!是侬娘子伐啊?”

      (大官人,这个小娘子标致,是你娘子不是?)

      他听不大懂,向我投来询問的目光。

      我的脸烧得火热,佯做不見。转向那女童微笑道:“弗是。他是刚伯乃,我弗與他做嘎主婆,侬弗要拎勿清!”

      (不是。他是江北人,我不给他做娘子,你不要乱讲话。)

      那女童却笑道:“弗是我拎勿清,怪刚北乃好相貌!”

      (不是我乱讲,怪只怪江北人好儀容!)

      他蹙起眉頭,仔細分辨,显然是没听明白。转而問我。

      見他這般,我促狭的笑了笑,当面儿哄他道:“他問我想要什么花儿,我答他,要一枝儿兰花。”

      “哦,這枝儿開的好。”他说着,拈了一枝儿并蒂蘭花在手里,身後的萍姐儿赶上来偿钱。

      他舒臂,揭開我的盖頭,将花簪在我髻上。旋即俯下身来,在我耳畔輕笑道:“我可不是江北人,玉娘想是忘记了在下亦曾客居维扬!”

      我的脸一下红起来,嗔道:“既是知晓,還来問我做什么!”说罢快步向前行去,他亦紧紧相隨。

      “我們去相蓝走走可好?”他温和询问。

      我欣然应喏。遂與他一同行去。

      一路行来,人群熙熙攘攘,挨肩接踵。他展開大袖,將我环护其中,只怕我被人推挤。萍姐亦紧紧相隨,生怕走散了。

      用了半個時辰,才进得門去。我累得氣促不已,靠在他臂弯中喘气儿。

      一阵风吹来,挟着令人作呕的腥臊味儿。我不禁皱起眉頭,抬目望去,盡是些飛禽猫犬之属。

      我一向喜洁,不欲久留,向他道:“永叔,我们去后边儿書肆吧。”

      他聞言,扶了我缓缓而行。

      到得殿後,只見两側廊上皆是小贩摆的摊位,摊前挤满了游人仕女。

      我們亦携手趋前,在一書摊前停駐。我見一手卷,形制古雅,似前朝故物,遂拾了在手中,細细赏玩。只見卷首三字‘艸堂集’,下用小篆作序,有言曰‘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俾予为序。’ 下又小字一行,曰‘谯郡李陽冰。”觀罢,不由大喜。

      他見我如获至寶的樣子,亦不禁好奇,凑過来側首觀看。目光堪堪掠過几行文字,亦不禁喜形於色,抚掌叹道:“妙哉,此乃太白遺编。我初入馆阁时,奉诏编次崇文書目,亦未見此。今日得睹,全賴卿之力也!”

      說罢,询問其价。鬻者曰:“此唐时物,愿得錢十五干。”

      他听了,亦不讲论,直呼萍姐儿偿价。

      萍姐儿领命上前,踟蹰半晌,方压低聲儿道:“大官人,奴不曾带得這许多錢!”

      他聞此,有一瞬迟疑。看了看我手上的書,旋即解下佩於腰間的紫金鱼袋,拿在手上。两相對比後,最终选择了留下前者,將那紫金鱼袋递與鬻書者!”

      那鬻書人迟疑着,只是不敢伸手來接。

      他貝狀,竟將鱼袋抛在書摊上,笑道:“你拿好了!書我先拿走,等會子教人来偿价,赎回此物。”

      那人听得,只不敢收下,作揖道:“這位官人行行好儿,放過小底罢!我认得,這是官家賜大臣的紫金鱼袋,出入禁中的凭证!小底就是穷瘋了,也不敢冒這欺天之罪。”

      他聞此,亦頗為难,負手於身後,来回踱着步子。

      見他這般,我抬手拔下髻上一股金釵,递與那鬻書人,笑道:“押此物可好?”

      那人見此釵嵌着碩大圆润的珠子,遂欣然应喏。

      他見此,忙伸手拦挡。我輕輕儿將他的手拨開,微笑道:“唐有白頭贺监金龟當酒,今有红颜林氏寶钗换書。一个不留神儿,便載入青史。這等美事,永叔還是让與妾罢。”

      說罢,俯身拾起他适才丟在書摊上的鱼袋,為他重新佩好。微嗔道:“早起抛纱帽儿,如今又當起鱼袋来,仔細被有心人瞧見,劾你不敬朝廷!渎慢御賜之物!其罪非小。”

      他认真听罢,傾身過來,低语道:“我不怕!私纳内人的罪名我都敢担,還怕這個!”

      “啐!快叫官家来看看,他的風流大學士!”我听了这话,佯啐一口,低頭跑開!

      三月中浣,时氣陰晴不定,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落下雨来。

      前几日出游,雖甚開心,却不免疲累,复嗽起来,身上酸软無力,隐隐作烧。

      晚饭时吃了小半碗清粥,复歪在榻上,手把那卷艸堂集细玩……

      有風自碧纱窗中透进来,微润輕寒。我不禁輕咳起来。

      他聞聲儿,自堂中进来,手中猶自握着一枝蘸了墨的笔,匆匆行至榻前,把筆撂在一旁的窄案上。順勢坐於榻側,拉了一条素绢薄被過来,輕覆在我身上,仔細裹好。

      被上染着的輕淺沉水香,隨着他的展開,弥散在空氣中,隐隐袭来。

      因為我盖被,他微微傾身,與我不過一尺遠近。想是燕居,他的装束颇為隨意,只在白绫中单外,罩一件細麻鶴氅,衣上濃熏沉水,挟着成孰的男子氣息…

      在這樣的氣氛中,我的脸渐次火热起来,只怕被他發覺取笑儿,不去理他,把脸凑在書上,佯作看得仔細的樣子。

      半晌,他温和的聲音傳來,“玉娘,自从相蓝回來,除却吃饭睡覺,一直不見你放下這書。歇歇儿罢,等你身子好了,多少看不得。”說罢,輕將我手中的書抽出,置于一旁案上。

      俯下身来,觑着我面上,瞧了一瞧,道:“如何這般煞白!”說着,复探了探我的面颊。

      担忧道:“又作起烧来,這如何是好!玉娘,你可覺着难受?要不要我去请惟德過来,與你瞧瞧?”

      見他要请王医官,我心中不由一紧,忙道:“這咳咳……這樣大的雨,天又晚了,就别勞煩王医官了!况且,咳咳……這呃……這樣的低烧,於我是極平常的,并不覺着难受,只是不大有力氣罢了。”

      見我這般,他不禁失笑,舒臂握住我的手,道:“既這样,我就不請他来了。”

      我聞此言,不覺松下一口氣儿。放松下来,才覺出身上的不适。持续的低烧令我没有一丝儿力气,只覺着一陣陣儿热度潮水般自骨子里涌出,冷汗几乎將身上的夹衫浸透!

      他抬起袖角儿,輕輕將我額上的汗拭净。展開大髦,把我拥入其中……

      窗外的雨落的越發紧起来,漫天匝地。榻前的药炉中,炭火不时爆出‘哔剥\'响聲儿。

      我依在他懷抱中,偶爾發出一两聲輕咳,他則伸了手輕輕替我拍着。這情形,令我無比安心,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醒来。屋中已掌起燈来,他正將罐子里的药汁儿滗在一只白磁小碗中,動作十分仔細认真。昏黄温暧的燈光將他的身影拉長在壁上……

      這一情景,是我二十年生命中从未出現過的!令我感動、温暖、安心,不由屏住呼息,生怕惊破這个美好的瞬间。

      由於過於抑制呼吸,猛然呛咳了几聲。他立即端了药碗,走上前来,將我輕輕扶起。

      窗外的雨已停了,只聞得屋檐上的水,一滴滴落在養着锦鯉的缸中,发出细微水聲儿。

      他將手里的药一匙匙喂给我吃。雖是羞涩不已,亦只得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咽下……

      待我吃完,他將碗放在一旁案上,端了一小碟儿蜜煎蓮子来,坐在榻旁,拈起一顆,递到我唇邊儿,目光灼灼視我。

      我尚是個未出闺門的女孩儿。除父兄外,平曰甚少见外邊男子。入宫後,也是今年才見的官家,因無心於他,只當他君父一般看待,尚能平心应對。也只有當他靠近我时,才會令我不由自主的面红心跳。病着时,不覺有什么。如今好些了,他却仍不避嫌疑,近身照应,且时有浮浪之语,狎呢之态。現下已入夜,與日间相处的感覺又截然不同,被這樣一位容止風流、意态潇洒的名士近身搂抱喂食,這情形令我害羞不已。

      我微微側首避開,迟疑着伸臂,顫巍巍接了在手里。

      一时無話,只低着頭,無意的揉碾着那蜜煎儿,满指粘膩……

      尴尬间,忽見萍姐儿走了来,懷中抱着一只小猫儿。只站在围屏邊,并不近前来,福了一福,笑道:“大官人,梅先生携夫人来访,把五白也带了来。”萍姐儿一壁说,一壁爱怜的撫着懷中的小猫儿。

      他聞言,清咳一聲兒,起身對我笑道:“聖俞来了,我出去瞧瞧,你好生歇着。”

      說罢,转身離去,命萍姐儿道:“去烫两注子梅花酒来!”

      半晌,堂中有對话聲傳入。

      他的聲音略带谑意:“聖俞,你只带了十尾小魚也就罢了。怎地還將五白带了来,莫不是来我家喂猫儿的?”

      “夫人最是喜爱五白,走到哪里都要抱着。”是梅直讲的聲音。

      “欧陽學士纳福儿。”一把嬌滴滴的女聲儿傳来,想是梅直講的夫人。

      那聲音又笑道:“非是妾来此喂猫儿,却要勞煩萍姐儿代妾養五白一些时日。”

      他們自在堂中敘談。枯坐無聊,我便披了件兒夹褙子下榻,自窄案上拾了那書,并那支他用過的笔,缓缓踱至靠窗書案,就椅中坐了,拔下一股釵子挑亮燈火,展卷細讀……

      有幽香隐隐袭来。我放下手中的書卷,推開一扇纱窗,欲覓其源。

      只見春庭皎月,映着满樹梨花,恍若凌波仙子!海棠嬌冶如醉,散發着靡靡濃香,恰似病酒红妆!

      那樹海棠下,一位女子背對着我,身影窈窕,着一件褪红芍药纹锦夹褙子,腰系姜黄熟罗褶裙,手中抱着那只白點子小猫儿,正與萍姐兒说着什么。想来應是梅直講的夫人了。

      正看着中庭月色佳景,忽一缕清凉夜風拂面,我不禁掩袖輕咳。

      萍姐儿聞得,丢下那夫人,直走至窗下,隔着窗子拉了我手晤着,劝道:“林夫人,你病的這般,快闭了窗子罢,仔细受凉!”

      我正欲关窗,那夫人却已走了来,立在窗下,上下打量着我,嘖嘖贊道:“這樣风流品格,清癯态度,莫不是瑤池谪仙!”

      我被他瞧的不好意思起来。敛衽一禮,道:“這位娘子纳福儿。”

      他聽了,也不還禮,只盯着我瞧。

      堂中的梅直講聞聲,出至庭中,向那夫人道:“大娘子與主人說话儿如何隔着窗子,忒也失禮。”

      那夫人只不答话,把目視我,梅直講順着他的目光看過來,似有些疑惑,蹙眉沉思。半晌方悟,旋即拱手欠身,唱個喏,道:“這位娘子可是掌藉林夫人?几月不見,如何瘦的這般!尧臣几乎认不出你了!”

      我亦敛衽回禮,道:“梅直講萬福。妾正是掌藉林氏。”

      堂中的他聞聲,转进屋中,立於我身後,笑道:“你們怎地隔着窗子說话,林夫人不是外人,只管进堂中厮見了,好吃酒。”說罢,自去闭了窗子。

      扶着我转過围屏,行至堂中。梅直講夫妻亦自庭中上得堂来。两下見了禮,分宾主坐定。

      梅夫人睨着坐於他身側的我笑道:“我二人本欲拜访學士,不想宅中竟藏着這么個天仙似的妹妹。”

      他闻言,只略微一笑,并不作答。

      梅直講拉了他夫人的衣袖,低聲道:“這位娘子是禁中供職的掌籍夫人林氏,正经儿的内命婦,大娘子不可造次说话。”

      梅夫人聞此,旋即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疑惑道:“妾雖不曾入得禁中,却也知晓,内人除却隨駕,难得出宫,林夫人如何得在這裹?”

      此言一出,堂中立时安静下来,并無一人說话。

      半晌,在我旁坐着的他,面色煞白地向梅直講并夫人拱手道:“聖俞、刁娘子,修请二位切莫将林夫人之事说與他人知晓。這林氏乃是我外放扬州时,收下的弟子。後經修舉荐,供職禁中。前几日於金明池不慎落水,林尚宫將他移在瑶華宫中。我見那里缺醫少药、又失于照管,故暂將他接在此间调養。”

      梅直講聽罢,拱手应道:“這都是内子多事,永叔莫要挂懷,今同之事,我二人权做不見便是。”

      聞得梅直講此言,他方释懷,拈須微笑。

      我的心里却闷闷的。他……终是不敢留下我的。

      一时萍姐儿提了酒注子,引着一個四十余歲婦人上得堂来。那婦人撂下手上的食盒子,望我們席上便拜,口稱:“歐陽大官人萬福。”倒像是見惯了的。

      他聞言,拱手笑道:“柳嫂子好,没有你斫的好脍,我那里来的福氣呢,要想我們萬福,便須快些掇了你的魚脍来。”

      众人聽此,笑個不住……

      那婦人自掇了四碟子新鮮鲈鱼脍来,各席安放了,复取一罐儿盐梅蘸頭,傾在白磁小碟儿中,掇来各席上。萍姐儿提了注子,挨個盏中斟满燙好的梅花兒酒。

      梅直講先端了酒盏,笑道:“在下做客,須上主人一盏,永叔,林夫人,请吃了這一盏。”說罢,先自吃了,展袖一挥。

      他亦端起酒盏,仰面吃盡。

      我才欲舉盏,旋即被他抬手按下,吩咐萍姐儿道:“厨下有一個梅子青的磁罐子,在東壁架上,是我新年里收的香药梅花儿,你去點盏熟水與林夫人吃。”萍姐听了,自去料理。

      一旁席上,梅直講拈須,凝視他夫人微笑。梅夫人却只看着阶下艸色,不曾察覺。半晌方回神,自斟了一盏酒,慢慢吃了。

      梅直講見狀,摇了摇他肩,询道:“大娘子做何出神儿?”

      梅夫人自扶了扶鬓邊海棠,道:“我向来不爱詩啊詞的,今日見庭中艸色,倒是想起林处士的一句乐府,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馀花落处,满地和煙雨。”

      梅直講聽得,笑道:“好好儿的吃酒,大娘子做什么伤起春来。你這一說,我倒有了一闕新词。”

      說罢,捻須沉吟半晌,唱道:“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後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是一闕蘇幕遮。音韵和婉,辭句精妙。我聞得,不由暗自赞叹。素聞梅直講詩文言志,他的書室中便有許多與其唱和之作,却不想小词亦妙。

      身旁的他聽得入神,半晌方击節叹赏道:“平曰里只知聖俞詩文精妙,今日之詞更好,連我也要擱笔了。”

      梅直講却笑道:“永叔若言擱笔,必有好的等着我哩。”

      他拈須而笑,朗聲道:“知我者,聖俞也!”說罢自斟了一盏酒,慢慢吃了,唱起一阙少年游,聲音温雅清润。

      阑干十二独凭春。

      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

      二月三月,

      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

      江淹浦畔,

      吟魄与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

      更特地,

      忆王孙。

      “妙哉!此詞一出,咏艸之作盡废矣!當為此浮一大白。”梅直講击節叹罢,斟了一盏酒,仰首吃盡。

      他哈哈一笑,谑道:“修何敢當此,便是比你的好些,也越不過和靖先生去。”

      說罢,為我挟了一箸魚脍在碗中,劝道:“這鱼脍甚好,乃是聖俞家的厨娘柳嫂斫的,他原是南人,最長於此道,你尝尝罢。”

      我本心中不快,又兼身上作烧,并没胃口吃東西。因是他所布,只得挟一筷子吃了。但覺鮮甜适口,并無一丝腥味儿。心中喜欢,又挟了吃……

      “多吃點罢!”見我吃的高興,他又温言相劝。目光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寵溺。

      一时萍姐儿递上熟水,他自接了,放在我面前。

      梅直講吃得有了三分醉意,拱手向我們一揖,道:“尧臣曾見林夫人書目文章,高妙不下馆閣中人,想来詩词亦好,可有興致作一首?”

      此時我正捧了茶盏饮那熟水,聞言不由一怔。

      他代我辭道:“林夫人身子不好,惟德嘱咐,莫叫勞神儿……”

      他這般為我,纵是艸木作形,鐵石為心,也不能不動心。可他终是不能给我什么,甚至連承认也不敢!想到這里,不由悲上心来,輕唱起一闕少年游。

      病依欄干怯春寒。看花料应難。西湖夭桃,平山垂柳,故国几時還?

      折蓮作盏,醉泛平波,當時只等闲。

      而今憔悴有誰怜?禁漏永,幽夢殘!”

      唱罢,輕咳几聲,微微哽咽。一时四下無聲,亦無人再饮酒,連梅夫人也放下了手中银箸!只餘屏邊烛台上的几枝蜡烛跳跃着……

      “喵……”

      直到角落里的白猫儿發出一聲嗚咽,才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

      梅直講站起身来,向我拱手一揖,道:“尧臣不该让林夫人勞神儿的。”

      他亦起身,向梅直講揖道:“不妨事,他病中之作,難免傷心些。”聲音却带着几分黯然。

      梅直講夫妻見此,自作辭而去。萍姐儿跟去相送。

      堂中只剩下我與他,相對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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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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