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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 ...

  •   我朦胧醒来,見天色已通明。略略側了側身子,只覺氣闷不已,复嗽起来,又咯了些带血的痰出来。

      萍姐儿見了,上前扶了我起来,又捶又拍。王医官見狀,上前诊脉。

      大约過了一盞茶時候,他移開搭在我腕间的三指,拈須笑道:“谢天谢地,這高热总算是退了!只是陰亏火旺,灼伤肺络,藏不住血,是以咳唾。欲止血,最快的法子是施針……”

      不待他说完,我便下意识的向後挪了一下。

      他只做没看見,眼角一弯,继续道:“只是夫人怕這個,吃些藕節黄芩散也是一样的。”

      说着,吩咐萍姐儿道:“等會儿去生药铺子合一剂藕節散来。”

      萍姐儿看了看我,含笑应了。

      正說着話儿,猛然闻得一声馬嘶。萍姐儿笑道:“是大官人回来了,我正好儿去生药铺子。”

      說罢,转身出了屋子。

      脚步聲由远及近,他匆匆忙忙进得屋中,快步上前,握住我手,转向王医官道:“我才在外頭聽說又咳血了,這還了得!惟德,你实與我讲,他這究竟是怎么個症候,只管這樣儿咳下去,莫說三五年,就是三五月亦…”

      說到這里,連聲音亦哽咽了,再說不下去,只盯着王医官的脸,目中满是祈求。

      王医官的面色有一瞬黯然,旋即隐去,向他拱了拱手道:“學士不必忧心。我雖比不得你们医国救天下,保這夫人几年無虞還是使得的。只是……”說話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只是怎样?”他焦急询问,聲音提高了些,嘶啞而尖锐!

      王医官又看了看我,继续作答:“永叔,這么多年了,你亦晓得我。雖說大、小方脉亦不差,但……但最長於針炙之术。林夫人却又偏生怕這個,让我如何是好?”說罢,蹙眉看向他。

      聞此言後,他皱了皱眉頭,转顾我,几次欲言又止。起身踱着步子,双手负於身後,用力绞在一起。

      半晌,复坐回榻側,执了我的手,柔聲劝道:“玉娘,前几年我腰痛目昏,觀不得细書,便是王医官治好的。讀書人若是看不見字了,便生不如死。同樣,你若不好了,我亦無生趣。王医官的医术甚好,當時與我医治時亦曾用針,并不甚吃苦,只是瞧着……瞧着吓人罢了!你不要怕!”

      一旁的王医官听了他的话,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尴尬,他清咳一聲,捋須道:“永叔,半年前,我曾為林夫人施針!”

      他聞言,脸色倏然苍白起来,握紧了我的手,半晌方出言,聲音抑制不住的哽咽:“玉娘,你……吃苦了!這次,這次就算是為了我,再忍一忍,我會陪着你!”

      上次施針炙火,痛的我恨不能求了官家圣人,一杯药酒將我賜死!到如今想来,仍令我心有余悸!但他憔悴的樣子更令我心痛,狠了狠心,微微點了一下頭。

      見我同意配合治疗,王医官释然微笑,去尋他置於案頭的青囊!

      他却紧皱眉頭,疲惫的眸中满是疼惜。

      半晌,王医官手持针包儿上前。我見了,不由自主的往他身邊儿缩了下。他握着我的手亦紧了紧!

      王医官見狀,刻意尋了開心話儿講:“林夫人切莫這般,在下好歹是国朝的尚药御,且是比不得那周興、来俊臣。”

      這话逗得我們都笑起来。待回過神,只見他已持針在手,叹道:“每每下針,我亦心有不忍,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请夫人伸右臂過来。”

      我一瞬不瞬盯着王醫官手中细長鋒利的银針,迟迟不愿伸手。

      僵持许久,他忽舒臂将我攬過,半抱在怀中。因身上一丝气力也無,我只得依在他胸前,他缓缓将我右手袖角儿拢起,扶至王医官面前,動作輕柔却不容抗拒。我埋首於他的衣襟前,瑟瑟发抖。

      王医官見状,温言道:“夫人放松些,不要怕。我會斟酌着减輕力道。”

      说罢,手指按下来,选了穴位。半晌不見他下針,我心中越发害怕,便如頭上悬了把利剑,不知何時落下。

      “嗯!”王醫官用力按了按我臂弯一处穴位,立時便引来我一聲痛哼。隨即道:“昨夜夫人昏迷之中,高烧不退,呛咳不止,血自氣道里大量涌出。在下情急之下,為你施针止血,想是手法重了些,穴位有些瘀青。如今再欲进针,只怕痛楚难當,不如用些麻药罢!”

      說罢,將针收起,起身行至書案旁,自那青布囊中尋了個纸包儿出来,提了炭盆中温着的影青水注子,傾了一盏水,利落的將纸包撕開,把药粉倒进盏中,用茶匙攪匀,端了過来。

      递到我面前,道:“请夫人饮下此药。”

      他見状,伸手接過,喂至我唇邊。

      我就着他的手缓缓飲下那药。一盏茶後,光影迷離中,他的面目開始模糊不清。我只怕他離開,伸出手来,攥紧他的衣襟,断续道:“永叔,我不想……不想一个人……在……宫里,不想……做……官家的……娘子!”

      抱着我的手臂微微抖着。

      他似是說了什么,我却聽不真了!

      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後。春日的陽光明媚而温暖,點點杨花扑帘,薰薰香風拂面,高热退去,只是尚覺疲乏。

      挣扎着坐起,四顾無人。又覺口渴,欲起身倒茶来吃。不想却呛咳起来,似有物在喉,却無力咳出,氣窒欲死!極度痛苦中,伸出两手望空乱抓,似溺水之人欲扯住那缕救命的稻草。

      “砰!”是磁器碎裂後发出的聲音。

      他和萍姐自堂中匆匆进来,見我这般模樣,直冲上前,将我揽於懷中,嘶聲道:“玉娘,你覺着怎样?”

      似有人扼住我喉咙,無論怎樣努力,亦無法说出話来。唇角有血蜿蜒而下……他手足無措,只是抬起袖角,慌乱的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他的淚水亦蔌蔌而下!

      正慌乱中,萍姐儿引了王医官进来。王醫官两三步冲到榻前,一手將他推開,順勢扶我俯卧於榻上,一手使力連扣我背,高聲催促道:“林夫人,快!用力将血咳出来。若是堵住氣道,就活不得了!”

      他扣擊的力道甚重,我只覺痛楚,拧紧眉頭,用力咳着,满面涨红。

      “惟德,你……輕些,他身子弱……”他見狀,心痛不已,皱起眉頭,劝王醫官。

      不待他說完,王医官的聲音將他的话厉聲打断:“胡涂!生死之际,如何能迟疑惧痛!如今情形,最是凶险!這個病,十有八九都是庸医誤人,活活儿看着,却无计可施,凭着病者呛死的!”

      說着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我只覺心口儿生疼,狠命咳出乌黑的血块儿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氣儿。

      王医官隨即执了我手去探脉。

      探罢起身,向他一揖,道:“如今淤血己除,再吃几剂药,就可望好了!這几日不得吃茶。便是好了,亦不得再吃酒了。最好少看些傷春悲秋的文字。還有,風寒是断乎冒不得的。若再反复,只怕……只怕便難治了!”嘱咐完毕,起身作辭,萍姐儿送了他出去。

      他倾了碗水,让我漱了嗽口,复又傾了一盏孰水,慢慢喂我喝下。

      咳出淤血後,頭目頓覺清爽了許多。扶着他的手臂,輕聲儿道:“永叔,我躺了,咳咳……躺了這些日子,如今覺着好些了,想到庭中坐坐。”

      見我如此,他亦高興,難得的露出一丝微笑,將我缓缓扶至院中。萍姐儿送了王医官回来,端了一张交椅置於院中盛放的海棠树下,與他一起扶了我坐下。

      暖日蒸香,中人欲醉,有他伴於身側。這一切,自我入宫後,便不再敢奢求。

      見我出神儿,他一手輕摇我肩,柔聲道:“你在想什么?莫劳神了,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想,過几日,等你大好了,我带你去城中散散。出了這巷子,便是相蓝北門,那儿有卖圖籍笔墨的,我們去瞧瞧。這巷中的南食店甚多,你這會子可想吃些什么?我叫萍姐去买。”

      他如此寵溺纵容,令我心中感動不己,低聲道:“如今,咳……如今這时令儿,若是在扬州,笋芽儿、蕨菜倒是可吃得。”

      他聞言,立即吩咐萍姐儿:“你速回宅中,前日門上新得的白魚,教厨下立即蒸了!还有,老家里送来的新笋,教他們配着时令菜,做了馄饨来。再有,去夫人房中包几件儿他年輕时穿的颜色衣裳,首饰脂粉一并要些。夫人……夫人若问起,你只教他與我来说话儿。”

      萍姐领命而去。

      我犹豫着,開口道:“永叔,不要……不要勞煩夫人!我隨便穿些什么都使得。”

      他抚須而笑,道:“你住在這儿,他迟早要知道,他的性子最是好,你只管放心就是。”

      我听了這话,不由害羞,啐道:“我有什么不放……咳咳……不放心的。只是覺着你這般為我而煩勞夫人,有些……有些對不住師母罢了!”

      說罢,只覺面上作烧,垂下頭去。

      他俯身揽住我肩頭,在我耳邊輕道:“卿含羞之态,我甚傾倒。”

      不待我说话,他迅即吻住我一侧耳垂……

      曛风吹過,落红成陣,落了他绯红衣袂中,我的水碧裙角儿上。

      歲月,如此静好。

      次曰,早膳甫罢。他入對禁中,尚未歸来。看着庭中梨花飘落,纷纷如雪,心下悵然若失,輕咳出聲。

      萍姐聞得,走上前来,將一件鵝黄熟罗的夹褙子披在我肩上,輕聲儿劝道:“如今雖说是春曰里了,早起却仍是凉的。夫人身子才好些,如何站在風口儿里呢?回屋歇歇儿罢。”说罢,扶了我缓缓回到屋中。

      几步走来,只覺身上無力,出了一层儿薄汗。便是如此,亦不愿躺在床上。怕極了病卧於床。仿佛一睡下去,就再也無力起来了一般!

      进得西屋儿書室,三壁皆是書架子,高至房梁,满满的堆垛着圖籍。窗下一張闊大的書案,影青笔筒中林列着数十支大小不一的舊笔。盈尺大硯,中間被磨的深深凹陷下去。写着文字的故纸垛於案頭,足足有一尺高矮!屋子正中是一張清漆小琴桌,上有一琴,玉轸金徽,丝绦焦尾。旁置一香几,几上乃一青銅山炉。房中帘、帷、桌袱、椅搭儿,一色儿的白绫弹墨。

      缓缓行至窗前,推開一扇窗子,有薰風扑面而來,殘香隐然,是海棠凋零的味道。

      就案上抽出一張文字,拿在手上,正欲细看,却闻見巷中傳来‘得得’蹄聲儿。撂下文字,快步出屋,奔至庭中。見萍姐去開门,我才恍然覺出不妥。欲回避,却已来不及。慌乱間,猛然見得梨花正好,便拢了一枝儿在手,低頭佯嗅。

      他勿勿行来,見我在院中,快步上前。绯袍金带,犹染御炉天香。他舒臂扶住我肩頭,俯下身来。不想長逾一尺的幞頭脚儿抵在我肩上,令他無法再靠近。

      見此情形,我不由拍手儿谑道:“這帽子真是妙呢!太祖官家初制此帽,為的是防止朝士交頭接耳。却不想它另有妙处,亦防得那壞了心思的臣子輕薄良家女子。”說罢掩口,吃吃而笑。

      “此帽既是如此不近人情,妨我親近佳人,不要也罢!”他说着,竟抬手取下幞頭儿,望天一抛。

      那幞頭直直向他身後落下,萍姐儿手疾眼快,抢了接在手里,笑道:“大官人也忒不老成些,當了這些年官儿,胡子都一大把了,却来欺负林夫人這十几岁的小娘子。”

      “這小妮子,等他做了你的主母,再帮腔儿還不迟呢!”他板起面孔佯怒训斥,却引得萍姐儿笑起来。

      雖说是玩笑,这样露骨的话,我听了,仍不由面红心跳。只不理他,捧了那梨花俯首而嗅。

      他负手踱至我面前,睨着我道:“我从不知,梨花竟这样香的。往後填词裁句,可又有新典故了!”说罢,撫須大笑。

      心事儿被他看穿,我羞愧难當,輕咳起來,转身向屋里跑去。

      不防被他拉住袖角儿。他敛了笑容,柔聲道:“我才回来的路上,見相蓝甚是热闹。今曰天氣這樣好,想来汴河水岸的花儿应已盛開,愿與卿看罢,缓缓而歸,不知卿意下如何?”說罢,拢手於袖,欠身一揖,意态潇洒,容止风流。

      想来只要是女子都無法拒绝罢。于是敛衽而福,輕道:“承君盛意,妾敢不从命。”

      萍姐儿一旁聞言,笑道:“林夫人隨奴家来,奴與你梳个新髻,這京中宅眷出行,最是讲究。”

      說罢,扶了我进屋子,行至妆臺前坐定。甫一揭開镜袱子,映入其中的容颜苍白如纸,憔悴不堪!曾經引以為傲的如匹缎一般的青丝,如今像蓬艸一般,枯黄断裂,竟有白发丛丛夹杂其中!做為一个女子,還有什么能比眼看着自已未老而先衰更令人悲哀呢!昔曰如花容颜,如今恰似三秋蒲柳,怎禁得風催雨送!

      一时心中五味杂陳,不禁落下淚来。

      有修長的指落在我頰上,温柔的拭去淚痕。將一枝猶带朝露的海棠簪在我的髮髻上,輕道:“昔有张京兆為妻畫眉,今有欧陽永叔為知己簪花。纵使卿满頭白发,红顏不再,於我而言,亦貴逾珍寶!”

      我聞此言,不由動容,無言偎依在他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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