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集合》江枫愁眠

14、第一章

　　“我说夫人，这么大的府，上上下下哪一处不是靠着汀儿姑娘打理的？下人们管你叫一声夫人是客气，可您也该知道这府里真正的掌事到底是谁。汀儿姑娘在老太太身边管家时，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如今别说是您了，就说老爷支取银子，也都是先问过了汀儿姑娘，才由她去取的。我劝您还是好好想想吧!”

　　听了这话，小红恨不得给这老婆子两个耳光，她往前走了两步就要开口骂人，却被白夫人拦下了。

　　“是我年轻，不懂事。”刚入门的夫人红着眼眶，勉强笑道，“多谢妈妈提醒。还请妈妈为我请来汀儿姑娘，我好当面向她道谢。”

　　“哼，这还差不多。”

　　老妈妈走了，白夫人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小红气得要杀人，一边抚她的背，一边帮她骂，“什么东西，不过是讨了老太太的喜欢，就忘了自己是个贱人，竟敢欺负到正经主子头上了。她也不想想，老太太还有几年可活的。”

　　白夫人只是哭，颤巍巍地摇着头，连话也说不出了。

　　不等第二天，当天晚上汀儿就来了。

　　她进了屋，身后的婢子给她解了披风，穿戴排场和主子无二。

　　“听说夫人要见我。”姑娘一弯眸，“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白夫人未曾想她来得这么快，自己的眼睛还红着，连忙用帕子拭了拭。

　　她起身去迎，还没站起来，肩上就落了一只手，纤纤如玉，染着红色豆蔻，戴一支红宝石紫金镯，不轻不重地把她按回了座上。

　　汀儿一面按着白夫人坐下，一面转身，看向屋里的丫头，“夫人这眼睛，是怎么了？”

　　几个丫头都低头不敢说话。

　　白夫人强撑着笑道，“没什么，昨儿晚上没睡好罢了。”

　　“哪个丫头这么不懂事，连夫人睡觉都伺候不好。”那只手收了回去，汀儿合掌一笑，“夫人见谅，这阵子府里忙，过了这一阵我再给您挑好的来，您要是不嫌弃，这几天我来守您的夜。”

　　白夫人顾不得后面，只听了前面的，心下愈发凄凉。
　　自己统共就那么两个丫头，这汀儿还要把她的人换了，日后她在府里没有可信的人，日子就岂不艰难。

　　她不说话，汀儿姑娘一招手，“去，把玉浮膏拿来。”

　　小丫头一溜烟地跑了，回来时带了个盒子。

　　汀儿旋开了盒，指尖一挑里面的药膏，弯下腰来，扶着白夫人的肩膀道，“夫人，这是宫里御赐的膏药，专去眼肿，我给你擦擦。”

　　白夫人好不难受。

　　想她原也是世子府出来的小姐，如今却坐在这里，让一个婢子给她上御赐的药。

　　她的眼眶愈发红了，隐忍着泪，点了点头，哭也似地笑，“多谢你，你真好……”

　　汀儿状似看不见她眼里的泪，只轻声道，“您闭眼。”

　　白夫人闭着眼，赶赴刑场般的悲壮。

　　汀儿给她抹了药，回去伺候老太太用晚膳，接着竟真的又回来给白夫人守夜。

　　“夫人已经睡了，明儿再来吧。”小红在院门口把她拦下。

　　汀儿道，“我给夫人守夜，不妨事。”

　　“不妨你的事，可妨我们的事。”小红瞪着她，“这里是夫人的院子，自然有夫人的人做事，用不着你操心!”

　　“怎么说话的!”汀儿身后的小丫头骂她，“你守夜不利，让夫人睡不好觉，我们姑娘好心替你，你不感激就是了，还敢拦我们姑娘!”

　　“什么守夜不利，我呸!”小红啐了一口，“你们这般欺负人，就不怕我回去告诉世子，让他治你们的罪!”

　　汀儿一挑眉，“我的好妹妹，你是唬我呢还是唬自己呢，若世子真愿意给夫人出气，我还能站在这儿么。”
　　她脸上全无对老夫人、老爷和夫人的和善，只带着两份似笑非笑的戏谑。

　　“让开。”说着，她就要进屋。

　　“不许进!”小红拦着她，“今天就是要我的命，你们也别想进去!”

　　“给脸不要脸!”汀儿身后的小丫头当即扭头对身后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立即有两个壮实的老婆子进来，一个捂住小红的嘴，另一个拖着她出了门。

　　汀儿余光瞥着被生生拖走的小红，勾了勾嘴角，继续朝院里走去。

　　院里的婆子丫头见了她无不哈腰点头，守门的丫头问也不问地给她开了房门，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子。

　　房里果然暗着，只留了一盏小灯。

　　汀儿抬手，让丫头们都出去，把门也关上。

　　她一步步静静地走到落了帷幔的床边，扫了眼一旁榻上守夜的丫鬟。

　　那丫鬟怯怯地看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汀儿一笑，那眼神似乎在问;

　　你还要留着？

　　小丫头立刻爬下床，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去了。

　　屋里没了人，汀儿脸上的笑意多了三分。

　　她踱步到床边，伸出一根葱削似的食指，将粉色的床幔挑起一角，看见了在里面熟睡的白夫人。

　　她定定地立在床头看，看得双眼迷离，泛起痴意。

　　半晌，外面响起了打更声，汀儿才如梦初醒地松手，落了床幔。

　　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她在床前脱下了外衫，在那张榻上守起了夜。

　　她当真是守夜，并不合眼睡去，而是支着头倚着一个软枕，一眼不错地望着那帘粉幔。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

　　她被人伢子卖来这府里，途中遇见了不过七岁的白小姐。

　　白小姐头一回上街，看什么都新鲜，她问小红，“那个女孩在哭呢，她娘要带她做什么去？”

　　小红说：“什么娘呀，我看八成是人伢子在卖女孩，指不定是要把她卖去青楼。”

　　白小姐惊得睁大了眼睛，她对小红道，“你去问问她，要多少钱才能放了那个女孩。”

　　小红劝了她几句，没有劝住，不情愿地过来，问了人伢子价钱。

　　“五两。”她回来告诉白小姐，“小姐，您别想了，我只带了三两银子出来。”

　　“哎呀，这可怎么好。”白小姐想了想，把头上的钗子簪子全都拔了下来，又把手上的银镯子也撸了下来，一并交给小红，“你再去问问，这些够不够二两？”

　　“小姐!”
　　白小姐催她，“你去嘛，去吧。”

　　小红只得给了人伢子钱，人伢子当面说会把她送回父母那儿，可一转身，还是送她去当了奴，只是白白得了许多首饰罢了。

　　“水……”床里忽而传来一声呢喃，“绿影，我要喝水。”

　　汀儿连忙下榻，鞋子也没穿，去倒了水来，送去到床幔后。

　　白夫人迷迷糊糊地接了水，喝了两口，又睡下了。

　　她白日里哭多了，夜里自然口渴。

　　汀儿坐在床边，手里捏着空了的杯子，怔怔地望着白夫人的侧脸。

　　今生今世，这是她头一回像个贴身丫鬟一样伺候了她。

　　这么多年了，她日日都在想，若当年白夫人买下了她，或是她被送去了白府，那该有多好……

　　她讨厌小红，早晚要把她打发出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