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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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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是银杏。
今年秋来得早,才堪堪入露月不过几天,北风哗然而至。神侯府中的几株银杏树一夜间吹黄了满身树叶,于是一旦风稍停,阳光满室,露台上零落的扇形落叶映入眼帘,萧索而圆满。
几案上的小炉火苗隐约窜动,水烧开至蟹眼。正在对奕中的年轻人放下手里的棋子泡了茶,热气升腾光影浮动,衬得眼角眉梢如雾中远山重重青屏,只在眉目流转之际,硬生生凝出几分杀意。
“这局棋走残了。”对座的老者接过他递来的茶,终于从棋局里分出心思,摇了摇头,“再接下去太伤神。”
“是崖余走得太急。”
老者微微沉吟:“非急。棋势虽厉却并不浮躁。可是崖余,情势虽紧,却尚不及存亡,或可周旋一战。”
“可崖余心急。”年轻人抬头,朗声说,“宋江之势刚平,南边青溪内乱又起;皇上早朝时候大发雷霆,为的只是乱军断了花石纲的进贡!前日监察御史进谏要求注意内忧外患问题,当场被罢官贬去剑州;死了个杨戬,照样有蔡京、童贯之辈!天下已浊,清身攀三尺清明可有其用?”
老者没有接话,平平静静仔仔细细看了会儿棋,道:“崖余。今年你这是几次不得不退值静养?”
年轻人一泄,把茶盏换了只手握着,轻声回答:“早春时候有两次;入秋以来……这已是第三次。”
“人定兮胜天,不是人兮定胜天。”老者道,“你弱冠之后,我就不再过问你身体问题。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你也不是不懂,为何这一次如此忘形?”
“世叔,崖余缺的是时间。”年轻人声色未动,却捏紧了手上的瓷杯,“肃杀时节,京中之势已经不能再乱。风雨晚来一天,或可为天下多争取一点时间。”
“将今势看成棋局。”老人指着棋子道,“金风细雨楼暂时自顾不暇,所以是不能动的车;六分半堂与他堪堪想望,互为挟制。”他挪出一枚马,“崖余忌惮此子?”
“打不得,守不了,拦么……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不露锋芒,却又处处参合;动静非常,有升无降,其心可疑。”青年人回答,“世叔难道不虑?”
老者拂须不语。良久才答:“这一局,你杀气太盛。可是此子杀不得,你有何法挫其锋芒?”
“怯大敌者非丈夫,造时势者为俊杰,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年轻人笑道,“如果已成剩子,不如物尽其用。如弃车保帅有用,也算是功德一件。只要棋子不在棋盘之上,再成王成将,依旧鞭长莫及。只可惜——”他看看案上这一局败局一叹,“只可惜,人算总不如天算。我怕走到最后,依旧是残局一盘。”
老者点头,推开棋盘,起身袖手看满园冷寂的秋景:“盛秋一过就入冬了。你三师弟从北边稍来的裘衣已经送到,等会儿叫人去拿来吧。”
“是。谢世叔。”
“……崖余,保重身体。”
年轻人目送老者下楼,用食中二指揭起不知何时飘落在膝上的银杏叶。阳光之下指腹显得愈白,叶子脉络清晰,显现一种明晃晃的金黄色。
秋色满园,却不忍卒读。
因果常在,人因先世罪业而今堕恶道,轮回不灭,报应不爽。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宣和三年秋,天灾人祸不暇。南边夏天旱情严重影响到秋收,京城内米价一个月里已经翻了两倍有余。街边巷口又有传闻说,可能入冬后朝廷要收子虚乌有纲。
不过这些大抵还不能影响京都已然成风气的麻木。白天的传言再惊悚,到了夜里,红色灯笼所照之处照样歌舞升平笑语盈盈。皇帝的某个宠妃新诞了一位小公主,龙心大悦,招所有五品以上官爵在身的官员御花园摆宴同乐。
无情面无表情远远看着被太监仔细抱着的小小婴孩。皇上已经有点醉,所以宴会也快散了。司职的太监在花丛深处零零落落的开始放烟花。流水红灯,火树银花,煞是好看。
多美好的君臣同乐图,只是不知这样的笑容还得几天几时。
无情并不想来,但又不得不来。他的三位师弟都不在汴京,世叔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神侯府唯一有空出来见人的,只有他这个病人。
看着时间差不多,他转了轮椅悄悄退出去。
殿内殿外不过搁了个门槛,却静的让人几乎产生错觉。时辰已经晚了,他看到秋草上结起的白霜。
灯火阑珊之处,焰火在瞬时照亮一片天地,殿内凤萧声隐约一两声,明明是喜庆的美景,偏偏被秋风的肃杀之意压的惨烈,好似纸糊的河灯,大热天从地窖取出的冰雪,轻碰一下就要破碎化去一般。无情无意沉溺于风月,却被此刻这声这色迷了眼,手下一顿,然后缩起冰冷的手指默默在廊下看。
就这一停顿,一双手扶上他的椅背。
“成兄。”来人温柔笑道,“天气冷,不要着了凉才好。”
无情拢回袖里的手指还没有捂热,又伸出去摸向木轮:“怎敢劳烦侯爷。”
“不劳烦不劳烦。还是成兄想再呆一会?”来人踏前一步转到无情面前,笑容不深不浅,肩上披着银色轻裘,边上用银线细细嵌了一圈白狐狸毛,更衬得色如明玉。
无情伸在空中的手指只好又缩回来,轻轻搓了一下,漠然答道:“天冷,崖余是打算早些回去。”
“听说成兄最近身体不好,这样的宴会,还是少来比较好。”方应看目光掠过他露在衣外苍白如雪的脸和手指,眼中流光一闪而过,自顾自地推了轮椅往外走,“方某最近收到一批西域工匠做的锡器,里面有一只手炉,想来成兄或许能用得上,改天叫人送来,可好?”
“不用了,怎么好意思。”无情继续面无表情的虚应。
方应看停住步,轮椅迟缓的吱呀声也同时消失。无情眉心微拧。
良久才听见方应看仿佛自言自语的轻声说:“今年雪一定下得早,不知道梅花什么时候开。”
无情不语。
方应看低头,看见与他只有咫尺之遥的人近乎倔强的不动,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半晌轻轻一笑,解下披风盖在无情身上:“最近风大,成兄多保重。”
无情扯住柔软温热的布料,忍了忍,终于道:“侯爷也请多保重。崖余先行一步了。”
那日舟子说了些什么来着?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方应看弯起嘴角算是笑了,目送无情的轮椅消失在墙角,没有再拦。
一枝枫树枝叶长得张扬,炫耀着满枝血红从柱边悄悄探入走廊。方应看拧下一片捧在手里细看。叶子不若野生枫树大,只比铜钱大一圈,却红的像一抹朱砂。衬在洁白的手掌里,触目惊心。
方应看倚在柱上微笑着点头,赞道:“这叶子倒红得精致。”
“回侯爷。这是特地从东瀛找到的品种,一共也就种活了三株。皇上很喜欢。”柱子的阴影后飘出来一个着蓝服的太监,深深弯着腰,看不清头脸。
“难怪。”把衣裘送了出去,只着白底金线如意纹单衣的方应看方小侯爷对着手上的枫叶笑得天花乱坠,“就算是勉强服了神州水土,也学不来本地的讨喜神气,只有剪了放在瓶里才最有风情,长在枝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侯爷说得是。”
“有什么事?”
“前日相爷向皇上推举了一个人,刚才已经提点奴才明日殿上传宣此人。”
方应看来了点兴趣:“什么人?”
“只知道是个叫林严城的道士。好想要送什么东西给皇上。”
“相爷真是国家栋梁,每天变着法儿让皇上开心。”方应看表情说多敬佩有多敬佩,说多谦和有多谦和,“应看真应该多学学……劳烦公公通知方某。”
“哪能。侯爷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奴才先行告退。”那公公又行了礼,弯腰直退了三步,才转身悄悄走了。
道士?方应看微笑着把枫叶一点一点揉碎了扔掉。他们这位教主道君皇帝已经快把朝堂都改成道观了,难道还想让道士都批官服上殿不成?——不过,批了官服的到底是官还是道士呢?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他拍拍手抖掉衣服上植物的碎屑,无比愉快的回府。明天有热闹可看,可万万不能去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