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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番外一 周冉晴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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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京郊,和风轻拂,阳光明媚。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仲山诸峰,渐渐染出多彩的颜色。
洞真观作为京中颇具盛名的道观,来往进香的人络绎不绝,因此便有小贩挑着香花瓜果等在观门外摆摊。前来秋游赏玩、进香供奉的不乏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出手阔绰。小贩在这里蹲一天下来,收入可观。
一驾青色的小轿晃晃悠悠地向洞真观而来,小轿后面跟着两列全副武装的兵卫。
轿外随行的侍女见到小贩摊上的果子,咽了咽口水,低声对轿子内的人说了几句。只听里面传出温柔的女声:
“在这里停一下。”
隔着帘子伸出一只幼白细嫩的手,递给她几块碎银子。
侍女小夏满心欢喜,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摊前,将五颜六色的果子每样挑一点买下,又捧着大大的纸袋跑回轿旁。
一旁举着满架荷包的小贩问:
“这是哪户人家啊,轿子布置的这么素,倒能调动兵卫随行?”
果贩将钱收好,摇摇头:
“这侍女口音不是咱们京城的,我从前没见过她呢。”
在摊前挑果子的男人听了他俩的对话,回头望了望,道:
“那是上将军赵大人的未婚妻,崇安来的。两列兵卫是赵大人特地拨来保护的。”
“赵崇禹赵大人?他又要娶妻了?”卖香包的贩子讶然。
男人挑好一袋果子递过去称:“可不是说呢,这都第三个了。人家都说,武将杀生损阴德,我看他这是克妻相啊。”
“那还有人愿意把女儿嫁过去?”果贩接过袋子,一边称一边问。
“这不京里没人愿意,找到崇安去了吗。欺负人家消息不灵便,骗过来再说呗。”
卖荷包的小贩将架子移到另一侧肩膀:“不对吧,我怎么记得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崇安周姓人氏,他们怎么会消息不灵便呢?”
不远处走来一位买荷包的书生,闻言笑道:
“你们在说周状元的族妹与上将军的亲事吗?那送进京的小姐又不是本家嫡出,不过是旧臣与新贵联姻的一根纽带罢了。什么消息不灵便,若能通过这次结亲攀附京里的上将军,我瞧他们周家愿意得很呢!”
买果子的男人听书生的话里透着几丝嘲讽,不禁也随之附和:
“赵家又是什么好人家,能升这么快还不是全靠岳家提携。前年才晋的千牛卫,屁股还没坐热,今年又提他到了金吾卫。咱们这位赵将军可真是春风得意,升官发财死媳妇,喜上加喜喽!”
小夏捧着纸袋子,正隔着轿帘给小姐介绍不同种类的果子。摊贩们的聊天顺着风若有若无地吹进了她的耳朵。她越听越气,放下袋子就要回去找他们理论。
“算了,”那只幼白细嫩的手拉住她:“招呼大家启程吧,我们进道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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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冉晴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闲话而已,听不听得见人家总是要说,没的平白为这些事生气,倒辜负了这一番风和日丽的好时光。
拜完真人,进了香,她还想尝尝这洞真观的斋饭,就在后堂找个清净院子,坐了下来。
开饭的时间还早,干坐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周冉晴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绣绷,轻哼着歌绣了起来。
唔,就是有点吵。
喋喋不休的声音来自正跟小夏攀谈的一位婆子。她唾沫横飞地将自己打听来的见闻道给主仆二人。
“什么克妻啊,小姐可千万别听外头人胡说,没有的事!咱们未来姑爷体健貌端,官运昌盛,前途无量。那都是外面小人看着眼红,编排出来的!”
小夏捏了新买的果子,边吃边问:“那他前头死了两个老婆也是编的?”
婆子想到刚刚听来的消息,忙道:
“前头第一位夫人是难产而死。赵将军那时候头一次成亲,府里也没个有经验的婆子。夫人初次有孕,吃多动少,孩子养得太大了,生了两天才生出来。孩子没事,大人却是不行了。”
“那第二位呢?”
“第二位可真是意外,说起来赵将军也很伤心呢!”婆子见小姐自顾自的绣花,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禁拔高了声调:
“自第一位夫人因诞育子嗣去世,将军自责不已。第二位夫人有孕后,他一直关心照料。一个五大三粗的兵头,天天换着花样哄夫人开心。”
小夏瘪瘪嘴,不屑地说:“把人家命都哄没了?”
“你知道什么!原本郎中说夫人这胎极稳,将军想着天天闷在府里心情不好,就带了她去郊外温泉庄子上散心。谁成想,夫人竟在庄子里突然早产了!”
婆子自觉自己讲得起伏精彩,可是绣花的小姐头也不抬,她只能悻悻地补上结尾:
“七个月早产,庄子路远偏僻,又没准备好东西,等最近的稳婆大夫赶到,人都凉了。所幸孩子生下来了,但也是孱弱多病,半年来始终药不离口。”
讲到这,婆子似乎又意识到一个嫁过去的好处:
“小姐,那二公子我看不定什么时候就病死了。大公子嘛,年纪也还小。你嫁过去跟他多培养一下母子情分,将来即便长子继承家业,也必不会亏待你生下的孩子呀!”
“我说郑婆子,”周冉晴终于抬起头,无奈地揉了揉耳朵:
“从商议亲事,到进京这一路,你叭叭地说了一箩筐新姑爷的好话,听得人耳朵起茧。我又不会逃婚,你让我爹放一百个心,不用天天这么给我灌迷汤。”
郑婆子被当面戳穿了老爷临行时秘密交代的任务,脸有些红。
周冉晴放下手里的绣绷,望着秋风中几株秀美的菊花,自嘲地笑了笑:
“没听外面的人刚刚说什么吗,重要的是旧臣与新贵要联姻。我喜不喜欢,赵将军好不好,都不要紧。哪怕将来,我也跟前面两位一样难产死了,只要赵周仍是两姓之好,朝堂上互相扶持,谁会在意一根纽带的感受呢。”
小夏看着从小相依为命的小姐如今这副样子,心里酸酸的,走过来抱住她:
“小姐你别难过了,吃个果子吧。我都尝了一遍,这个红色的最好吃。”
周冉晴拍拍侍女的小手,舒口气,拿过自己的绣绷,换上一副轻松的语调:
“夏夏,看看我绣的好不好?”
侍女接过绣绷,只见上面既不是花草,也不是福寿,而是一片水纹。两侧有耸立的石头,水纹之上,还有几只白色的鸟。
“小姐,你绣的这是什么呀?”
“大海啊。”周冉晴取回绣绷,指给小夏看:“古诗有云,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幼白的手指抚过绣绷上凸起的纹路,少女的声音轻柔又空灵:
“可惜啊,我这辈子是无缘见一见大海的样子了。如果能跟这海鸟一样多好,自由自在,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
/ / /
从洞真观回来,正是午后,秋日中阳光最为温和煦暖的时候。
青色小轿在山上一路颠,周冉晴只觉午饭吃的东西全部顶在心口,不住反胃。她叫停了轿子,由小夏扶着走出来道:
“已经进城了,路我认得。你们先回吧,我自己散散步。”
身后的兵卫有些犹豫,但见周小姐被轿子颠得面色青白,又看看此处距离赵府别苑确实不远,便依她所言,退下了。
被清凉的秋风一吹,周冉晴觉得反胃的感觉消散了一大半。她跟小夏两个人沿街慢慢踱着,这家买个风车,那家买个香囊,不长的路竟走得颇有趣味。
路过前面狭窄的巷口时,突然蹿出一个黑影撞在周冉晴身上。她只觉自己身子被撞飞,不受控制地朝地面扑去,耳朵更是传来一阵剧痛。
然而周冉晴并没有真的扑到地上。原本迎面走着的陌生男子见她被撞,及时扶了一把。男子胳膊修长而结实,一挡之下立刻阻住了她下跌的趋势,只不过……
男子意识到自己胳膊正挡在姑娘胸前柔软之处,也是登时面红耳赤。
见姑娘已经稳住身子,男子连忙抽手。脸上烧得厉害,使他倏尔想起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拔腿追向撞人的黑影。
周冉晴靠墙站着,手抚在胸口,大脑却是一片空白,直到小夏的尖叫把她思绪拉回。
“小姐!你耳朵流血了!”
唔,好像刚刚耳朵是有些疼,现在反倒麻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手指上满是血。
一只黝黑粗大的手伸到周冉晴眼前,虎口处生着厚厚的茧子,掌心正躺着一只她今天早上戴出门的耳环。
“刚才失礼,多有冒犯,还请小姐见谅。”
嗯,是浑厚好听的声音,跟这只黝黑粗大的手很般配。
周冉晴这样想着,忐忑地抬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跟手一样黝黑的脸,剑眉星目,锋利的薄唇轻轻抿着,微微抽动的嘴角暴露了他的不安。
周冉晴从大手的掌心取过了那只耳环。她纤细的指尖触到那温暖的手心,只觉有一股酥麻顺着自己的指尖一路奔袭到心口。
她稳住心神,对着来人福了福身:“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公子没有走,他踌躇地看着周冉晴的耳朵,犹豫再三,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
“你,耳朵受伤了,擦一下吧。”
周冉晴接过手帕,还未道谢,公子已经转身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那手帕有些旧,洗的褪色了,但很干净。手帕角上用拙劣的针脚绣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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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脚下,当街抢劫,这也太猖獗了!”
小夏一路念念叨叨地扶着周冉晴回了赵家别苑,看着自家小姐魂不守舍,心想她定然是被吓坏了,一进门就喊人准备水和伤药。
及至用过晚饭,忠心耿耿的侍女仍在不依不饶地说着这件事:
“还是咱们崇安好,民风淳朴,从没有这种情况!老爷真是猪油蒙了心。不,我看就是那个母夜叉挑唆的,不然老爷才不舍得把小姐远嫁到京城来,肯定是为了那几大箱聘礼!”
“好啦,”周冉晴捏捏小夏气鼓鼓的脸:“这种话你骗了自己十几年,怎么还越说越当真了。”
“小姐,你可是老爷唯一的嫡女,老爷不会这么对你的!”小夏想想这些年在府中的日子,嘴一撇,竟是委屈地要掉下眼泪。
“嫡女……”周冉晴无奈地笑笑:“不是嫡女,还不够格用来攀高枝呢。娘活着的时候他都没尽过什么做爹的责任,娘走了,更是随心所欲了。也罢,离他们远远的,更清净。”
门外传来郑婆子行礼的声音,小夏连忙将眼泪擦了站好。周冉晴起身,看到自己的将军未婚夫,正开门走进来。
平心而论,赵崇禹生的五官端正。武将长年练兵,他身材也是高大魁梧。自她入京以来,这位未婚夫对她算得上体贴照顾,并没有什么值得不满的。
作为一个崇安周家旁系的小姐,能嫁给京城上将军,即便是续弦,落在旁人眼里也是天大的福气了。若不是沾了堂哥这个新科状元的光,这样的好姻缘怎么轮得到她呢?
周冉晴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知足。
赵崇禹陪她坐下,瞧了瞧她被扯伤的耳朵,温和又有些嗔怪道:
“不是给你安排了护卫吗,下次可不要支开他们了,幸好只是轻伤。”
“多谢将军关怀,怪我不够谨慎,还要麻烦你挂心。”
“你我已经定亲,何必这么见外呢?”赵崇禹望着眼前少女,语气丝毫不似作伪:
“虽说我不必为亡妻守孝,可明馨总是为赵家延续血脉才去世的,我心中有愧。等她周年一过,我们便成亲。”
周冉晴看着赵崇禹,脑子里,却全是今天街上扶她的那个剑眉星目的男子,和他那双黝黑而有力的手。
想有什么用,惊鸿一瞥的过客,今后再不会相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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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韶商在城东绕了许久,才找到信上所说的地址。推门而入,只见三弟正坐在院子里发愣。
“你这新科状元,住所也太寒酸了吧?还有空房间给我这个打秋风的穷亲戚留宿吗?”
周韶羽见大哥来,笑着答道:
“还未定下官职,不急着置办房产,就先住在原来租下的旧房子里了。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跟着送亲队伍回去了呢。”
周韶商摆摆手,在弟弟对面坐下:
“别提了,我送他们出城之后,自己又偷偷折回来,想来找你,结果路上遇到点事。”
“遇到麻烦了?”
“不是,算不得麻烦,如今已经没事了。”周韶商想起那个恣意张扬的女子,嘴角不禁上扬。但他随即又想起这次送来的堂妹,忍不住与弟弟发表了自己的不满:
“三堂叔也太离谱了,哪有提前半年就把新妇送进夫家的。就算是住在别苑,传出去也不好听啊。什么培养感情,人家夫人才去世,我们就上赶着把人送来,叫京中怎么看我们周家。”
周韶羽嗤笑:“怎么看?夫人才去世,赵将军就急着定了新的亲事。他都不怕别人的闲话,我们怕什么。”
“唉,我一路将冉晴送来,觉得她也是苦命。父亲好色酗酒,竟将家业交给一个妾室打理。那妾室贪财无义,任人唯亲,纵得家里刁奴欺主。她好好一个嫡女,这些年的日子,怕是过得还不如咱们家里的大丫鬟。”
“人各有命。便说这次结亲,我始终是不赞同。那个赵将军,可不像外表这般温和有礼,他两个妻子去得甚是蹊跷。”周韶羽叹了口气,又继续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劝了三堂叔许久,可他盼着跟京里大官结亲,执意要嫁女,我又能说什么呢?这般姿态,巴巴地将女儿送来,任谁能瞧得起?我看冉晴今后的日子是难过了。”
周韶商有些疑惑:“他的妻子不都是难产而死吗,有何蹊跷?你怎么会知道人家后宅的事情?”
周韶羽似乎突然渴了,端起石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才说:
“我、我道听途说的。反正以后若是我能留在京中,多去看望冉晴,有什么困难帮衬着就是了。”
周韶商觉得弟弟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再追问。他环顾四周,见家中仿佛只有周韶羽一人,不禁提起:“你入京赶考前,家里不是给你买了个小厮吗?人呢?”
“他……他入京不久之后,就与我走散了。”
“走散了?”见周韶羽言辞闪烁,周韶商直觉不对:“他是逃跑了吧!这个阿竹,身契还捏在咱们手里,竟然敢逃跑。待我回了崇安,看我不去官府告他!”
“算了吧。”周韶羽转着手里的茶杯:“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既然他有自己想做的事,就放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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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冉晴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后,便再次见到了那个剑眉星目的黝黑男子,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那男子持剑在自己颈间,挟持着她一路从别苑的后花园挪到水池边。院中守卫怕他伤了自己,束手束脚不敢乱动。
“让他们放我走。”浑厚好听的声音中没有一丝紧张,在她的耳边低低响起。
周冉晴紧贴着身后这个坚实的胸膛,独属于男人的呼吸喷在她后颈,有些麻痒。她想她大约是疯了,这个男子现在用剑挟持着她,她竟然完全不害怕,甚至莫名生出一种,他并不会真伤害自己的自信。
一个愿意帮助陌生女子追回耳环的人,能有多坏呢?
然而锋利的箭带着破空之声骤然自前方而来,周冉晴愣怔地盯着放箭之人,不可置信。
那个人,不久前还温柔地看望她,问她耳朵上的伤好些了没有。现在,他拉满弓弦,对自己射出这致命一箭,丝毫没有留情。
箭没有射中她。
电光石火的一瞬,身后的男子收回原本放在她颈间的剑,将飞来的箭杆击歪,浑厚的声音里带上了怒意。
“赵崇禹!她可是你未婚妻!”
持弓的将军冷笑一声:“是你挟持了她,她若死了,也是你害的。”说罢抬手一挥,身后竟是出现了一排弓箭队,每一根箭头都闪着寒光,全部对准了中间的两人。
箭群应声而出,周冉晴被男子一把拽到身后,而他在前方挥起三尺青锋,奋力抵挡。
周冉晴觉得这场面很讽刺,她的未婚夫下令让弓箭队朝她放箭,而劫持她的人,此刻却在保护她。
箭源源不断地射过来,男子身上已经中了三处。他几近力竭,又怕手一停下身后的女人立时就会毙命,只能大喊:
“别放了!我不抵抗,你们来抓我吧!”
浑身浴血的男子被士兵押走了,周冉晴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隐约中有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扶起。
她抬头,注视着眼前的将军,目光冰冷。
赵崇禹安抚一般将她抱入怀中:“吓坏了吧,我有分寸,算到他定然会挡,不会真伤了你的。”
周冉晴顺从地被他抱着,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