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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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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叩叩。”
突兀的敲门声在这极寒的夜响起。徒自搁下笔他纵了纵眉头,心中暗想:谁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打扰?!正欲开口,屋外却传来那人清朗的声音:“红总管,今儿十五元宵夜,庄主吩咐厨房给庄里值夜的人做碗浮元子...这不,趁着这热乎劲就给您送来了,您看……”
今儿,十五...?红小总管忽然醒悟,敲了敲自个儿的手心呐呐道:怎么就忘了呢?瞥眼桌角,蜡烛已然是见底了。这帐,算了好些时辰却还没对完,连元宵节也...他揉揉手腕缓了阵酸软的沉痛感。果真是天资愚钝做不来这等脑力活儿吗?!他暗自屏了口气,有些懊恼。
开了门,红小总管才发觉门外那人并不是熟识的面孔。那人一身青灰色束袖夹袄,显然是新来的仆役。那仆役一手托着木盘,一手提了灯笼,见是他开门便鞠了一礼,但没有进来的意思。
盛着浮元子的瓷碗泛着腾腾热气。红小总管看看盘上的瓷碗,再看看那仆役僵硬的姿势,心下一阵计较,看出些端瑞。
仆役雷景硬着头皮站在那儿,嘴里含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只得不时偷瞄红小总管的脸色。心细如红小总管,自是将他的举动尽收眼底,愈发肯定了心中所想:“庄主…可有其他吩咐?”
听到这话,雷景当下松了口气记起杜先生的叮咛,急急道:“庄主要您去冬雪小苑一趟。”
点点头,红小总管怕他漏了什么话又询问道:“可只说了这些?”
“就只有这些!”确信没遗漏什么话,雷景肯定的回答。
“东雪小苑...你且先等等,我去收拾一下账本。”红小总管想了想,回屋物收拾好物么,又取来深色大氅披上,才和雷景出了帐房院儿。
一路上雷景偷眼打量着身旁的人。到是没有传言中那般不近人情,只是眉心拢起双颊紧绷,是个严谨的主儿,兴许是他们说的太夸张了…悄悄滑开视线,雷景咽下口中津液,除此之外…
到底,是新来的仆役,实在不懂得规矩,红小总管不着痕迹的摇摇头。这红庄上下有两个总管,但凡在庄中呆过些时日的仆婢皆知应称他“红小总管”,那番话若是被有心的主儿听去,这小子免不了吃一顿苦头。说起红总管,他不得不心生佩服。那个老狐狸...手段实在高明,纵使他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及不上他一半机警狡诈。不过,那老狐狸似乎对他颇有想法,每与他同处一个空间,红小总管就觉得十分不自在.......
两人各怀心思,不觉间已穿过长廊到了东雪小苑。
碗里玉丸儿般的浮元子随着汤水打着转儿,上下晃动极是可爱,红小总管这才注意到,那托盘未沾湿半分 。看来这小子练过些功夫,一路上也不见多话到是机灵,“你叫什么名字?”假以时日好好栽培,也许...转头想了想,又道:“今年几岁?十五、十六?”
“回总管,奴才雷景,今年十、十五……”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得神游天外的雷景立刻清醒,缩起脖子低头一番掩饰,慌张又不失恭敬的答道。红小总管的目光似乎就定在自己身上,雷景一阵紧张,压着胸腔逐渐燥乱的心跳,极力不让指尖颤动,颈间沥出的一层薄汗,儒湿了襟口也不自知。
细细打量几番,这叫雷景的少年身材挺拔,略显削瘦,眉目周正到时是过得去。唯一过于醒目的是他由胜白雪三分的皮肤,太苍白透明。
示意他继续带路,红小总管不动声色的暗自皱眉。一面盯着雷景裸露在冬衣外的半截颈项,一面琢磨着古代有没有这一类的皮肤病。良久,也只看到雷景的脖子上细细一层的鸡皮疙瘩,才讪讪移开视线。看来真是多心了......
“…就到这里,你退下吧。”搓搓冻的僵硬的手指,他接过雷景的灯笼,打了手势让他离开。冬雪小苑是前些年建起来的,照庄主的意思给自己的生诞礼物。小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是漂亮的紧。
那件事…难道被发现了?!握握拳定住神思,他暗道:不可能的,他自己尚且还未何他人讲过,那事寻常人哪里猜得出。红小总管一紧身上的大氅,跨入梅枝肆意,冷雪飘绕的庭园。
灯笼摇摇晃晃地极不安分,红小总管被夜半的寒风冻得缩瑟了一下,脚步慢了下来。今年的冬天实在寒冷,内功也挡不住风雪带来的刺骨寒意。
“想什么呢?”少年独有的清冽声线突然响起,让沉寂黑暗的园子染上了几分惊悚。
一双鹿皮鞋面儿出现在有些愕然的红小总管的眼底。抬头果然是他,红庄…庄主,今年不过十六,天资聪颖武功了得,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可长他几岁的红小总管不免对此感到羞愧,如此近的距离他居然没有察觉到庄主的气息。他压紧唇不太甘心,道:“劳烦庄主久等多时了。”
“嗯。”应了一声,年少的庄主没有追问之前的问题。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撑着油纸伞的少年扬起淡淡的音调:“雪大了,走吧。”
“是。”恭敬的行了礼,红小总管接过庄主手中的油纸伞,为他遮挡风雪。
庭园花树早早就积了层厚雪,繁密错落的枝桠覆着银白的颜色,于夜、于景小径愈发幽深曲婉。
“真冷...”周身风卷雪花呼啸得狂妄,少年将手拢进宽大的裘袖内,狭长的眼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
庄主的叹息未能逃过红小总管的耳朵,闻言贴近少年身侧,他询问道:“不如走快些吧!到亭子里避避...万一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不用。”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少年庄主眼眸熠熠似往常一般薄凉淡定,“如此甚好。”
“…是…”他只有十六岁...红小总管有些发愣,臂上一片生疼,直至钳制随着暖意消失,他才嚅呐道。真是越来越琢磨不透庄主的心思了,是他愚钝...还是,其他原因呢?红小总管忽然间重视起这个被遗忘的问题。
未出小径,就隐隐瞧见池边回廊尽头的一座亭子。红庄地势不凡,秋冬两季不比春夏,池水会因地势而微有所减聚于其他位置。即便如此,池塘仍不减其风雅之姿,水涟清亮碧透。
冬日,亭临水必是寒意阵阵,五角亭五周势必垂压了抵挡风寒的皮帘子,亭内应置放了火炉一架...掀帘,一团暖意直扑到红小总管的脸上。…他料想的果然不错。向里扫射一圈,没发现异常的红小总管拉开皮帘,道:“庄主,请……”
眼前倏地一晃,他被一阵力道扯进亭内,话说到一半便生生咽了下去。在帐房内待了一天的红小总管全然没回过神儿,这么一折腾,后脑便开始泛起点点混沌刺痛,连带着脸色也变了变。
“不舒服?”少年见他脸色发白,心下一紧。早就听闻他在账房坐了一天,依这人的个性,怕是整天都没沾米水……当初,让他当任总管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如今看来这果然不妥!
“不,属下没事,庄主莫放在心上!”红小总管恭敬地回答。庄主对他的全然信任,他明白!也很是欣慰。只是,主上与下属如何能成为兄弟?!哪怕庄主与他一同长大,予情甚父母,与信任甚嫡亲,然,他的心中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念想存在。
“坐下吧!桌上的东西多少吃些。”少年仍然淡凉的重复着自己的意思,垂下的眼睑遮住了他眼中跳动的阴郁。自己该拿这人怎么办才好呢?
“庄主,这恐怕不妥…”少年直利得不容反驳的目光让他无所推拒,呐呐几声,他便坐下了。
端碗细尝了浮元子,桂花馅儿醇厚甘香令他有些嘴馋,可惜偏只有三个,不过对于空腹一天的他来说确实刚好。踟躇着倒上一杯酒,待酒香盈入鼻端方才发觉,杯中不过是普通的甜酒;红小总管一阵讶异,这对他来说正正合适。“...酒温过了,庄主不如也喝些发发寒气。”指尖传来一阵温烫直达心口,红小总管想起少年在庭院说的话。旦看酒液透亮莹润煞是好看,心中一动,欲提壶倒上一杯予少年,一只手掌却将倾斜的壶嘴推正。少年不待他反应,握住他执杯的指节一口饮尽其中酒水。
“甜酒味道不错,但驱寒却是不大可能。”舔去唇上的酒味,少年说的直白。抬首瞧见他错愕的脸,少年口气淡淡,缓和的脸色有几分戏谑:“总管的酒量还是没有长进啊。”
“这...庄主请不要言戏属下。”被戳住软肋,红小总管红了红脸一时间无话回驳;半响才另寻他话:“庄主找属下来可有要事吩咐?”
见他渐红的耳根,少年转转眼不再取笑,低吟道:“自然有!”
他毕竟只有十六岁,眉梢眼角漏出点点悦雀带着说不出的少年心性。红小总管颇感无奈,心中已是猜出七八分。
“年前我和余老头出门收账,在平邪镇相中了一段料子,便买来让女工制成了一条头带,想你带着应该是适合的。”
果真如此。红小总管暗自长叹,道了多谢便接下了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木盒。这几乎每年都会收到的东西,虽不知有何原因,但多年下来成了习惯便也不再推辞。只是,往后那些个东西他都搁放着没用,一是麻烦,二是用不上...今次看来这物件儿倒是个实用的东西...
其实说句实在的,他的命是庄主救的,本应为他效劳,庄主待他如此,真是生生折煞了他。
“…哎…”毕竟...他,还是有东西瞒着庄主,不得不瞒着。
“不喜欢?”见他浓眉蹙起带些苦闷,少年侧目询问。眼中遮不住的暗色流转,不知在想什么。
“...庄主的心意,属下自然是喜欢的。”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从睁眼的那一刻就清楚的知道。红小总管原认为下属应对主人毫无隐瞒,而这件事他始终不出口。
“喜欢就好。”抿上一小口酒水,按耐不住的少年直径解开他的头绳 :“不如我先帮你戴上,让你瞧瞧。”
手指上的暖意消散许多,红小总管这才发觉少年一直握着他的指节,合用他的酒盏...头顶一轻,颊边拂过一阵凉意,长及腰际的头发垂散。他哑然的看着手中的酒杯,杯中尚剩酒液半许,他张张嘴却没说什么,也不知要说什么。
“不过三年,你的头发就这么长了...”梳齿没入细密的长发,少年极其深切地看着他的侧耳。他对这人深信不疑且依赖,只是......
“取发带于我。”
红小总管依言打开方盒,暗青色的发带卷卧其中,细弱的红色丝线绣成时隐时现的纹案,衬着底色甚是好看。挑起此物递往身后,略略透明的材质,让他念想一闪却没有捉到其中意义。指尖那种极不细腻的触感,不似一般布材,微微恍惚,他脱口道:“平邪镇…盟国…这是,砾流?!”
“如此惊讶可不像是你的性子。”扎好发带,少年将过长的部分放任垂落,流泻腰际,没有挽发做髻,花样也简单之极。
“不,这太贵重了!我……”不知头发已经弄好,红小总管侧侧身子,急切的婉拒。早闻砾流贵重,虽不知要价几许,却也是他无福消受的。
男人往日刚硬的轮廓,被披散的头发削弱了三分,连语气也软了些。少年盘弄着他的发尾,眼角动了动,透着点些失落。
“你不要吗?”
“这、这...罢了。”罢了,好生收着便是。闭闭眼咬紧唇肉,红小总管脑海里一番人天交战后终是败给少年好意。他虽年少又身为庄主可仍带着少年心性,那般语气又叫他如何拒绝?
这男人,还真是吃这一套啊!少年握住掌中蜿蜒刺目的乌发,眼底迸射出一点光辉,很快又同心中的暗潮一起收进眸子深处。想来他肯定不知这其中的涵义……
“哦,对了!帐可对完了?”
“尚未核对完,属下可否先行告退?”提起这事红小总管不禁头痛的皱皱眉头。核算账目是他向来最伤脑筋的。
“路上风大,小心不要着凉了。你若病夸了我可是连一个可信的人都不在身伴了。”原想多留他一会儿的...将手拢回袖中少年面上惋惜的神情一闪即逝。“记得明日申时三刻将帐本拿来给我看看,莫要忘了。”
“是!属下明白。”账目之事尚没完成,红小总管多少有些耿怀。匆匆行了一礼,他正欲掀帘退下,却又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
而就是这一眼,致使往后的多番曲折这里也不再多提。
红小总管只觉着恍恍间,一点耀白闪烁着自庄主袖中落出,那道划着诡怪的金属色泽几乎蛰入他的眼球,令他不自主的眯起眼。
“锵啷……”
那事物带着一团黒绸坠到地上,击出一阵脆响。他还没看清是什么,那东西已被庄主收回袖中。
拢在袖中的手紧握住那片冰凉。他,可看见了?!少年平日里无波的面孔暗了几分颜色,声音变得嘶哑低沉:“出去。”
见少年脸色愈发阴霾,奇异的他心中涌出一些个古怪。
“出去!”
“是...”冷冽的语调让他一震。红小总管当即认清自己的本分,不再多做停留,立即掀帘退下。
亭外,红小总管步无停留越走越远,心中那道银光仍闪耀不止。到底是在哪儿见过的,那中熟悉……真真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顿了顿脚步,扶额揉揉抽疼的鬓角。虽然明白焦急也没用处,可前世的记忆残存的太少,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到底、到底该寻找什么呢?点些薄浓的倦意浮上心头,最终化作微不可闻的叹息被风卷没……
深冬的寒意袭来,红小总管的背影逐渐溶于亭径深处,隐见凉风卷起衣摆边缘,几尽吹熄灯笼里如豆灯火,却仍散不了他心中的疑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