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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死同命 ...

  •   孟烦了:
      我们又看到了康丫。
      在我们从南天门活着回来两个月后,在我们把他留在南天门两个月后,在我们把他埋在南天门的土层下两个月后。
      我看不见康丫的脸,就算用望远镜也看不见。康丫的脸上全是土全是水全是泥,我看不见。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康丫在对我们说。
      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康丫,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康丫在南天门的险峻中四分五裂在怒江的汹涌中分崩离析,为什么要让我们看到南天门。
      死啦没死,死啦成了我们的团长,死啦带我们来看这些,死啦为什么不去死。
      我们为什么还活着,我们为什么不死在南天门,我们为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袍的尸骨被鬼子任意凌辱。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还上我们的亏欠,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我们的亏欠,我的团长。

      龙文章:
      我带他们来看南天门,是为了让他们看日本人正准备在那里修工事,以激起他们的斗志。我没想到会让他们看到这一幕,我真是个残忍的混蛋。
      康丫,山西兵,我在缅甸仓库遇到的那群人中间的一个,战死在南天门的一千多人中间的一个,这是我对他的全部印象。
      但是对他们而言,康丫是一起做白菜猪肉炖粉条的弟兄。烦啦曾跟我说过白菜猪肉炖粉条的故事。
      我让他们亲眼看着康丫死去,我让他们亲手埋了康丫。现在我又让他们看着康丫的尸骨被如此践踏却什么都不能做,连怒骂连哀嚎连哭泣都不能。我真是个该死的混蛋。
      我让死去的人不能入土为安魂归故乡,我让活着的人心生亏欠不得安宁。
      对不起啊,我的袍泽弟兄。

      孟烦了:
      我斜倚在躺椅上,不远处有破破烂烂的武器和破破烂烂的新丁,远处有被烟雾吞没的南天门和一千具粉碎无存的尸骨。
      我眼神不好,只能看到离我近的地方,所以我看着我的团长。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坐在草地上的背影。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这样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个以损人为己任的话痨之间实在颇为罕见。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禅达的雨下起来淅淅沥沥永无止境,阴阴冷冷得让人心头的血都似已成冰。但是只要太阳蹦出来,是的,禅达的太阳是“蹦”出来的,没有遮遮掩掩欲拒还迎的扭捏,总是突如其来高高悬挂于晴空。仿佛从来就是在那里,未曾有片刻消失。
      于是被炙热的光芒所瞬间驱散的不止是乌云雨幕,还有那几乎已纠缠入骨的冰冷绝望。
      我不知道我的团长在想什么。我看着他笼罩于阳光中的背影,我忽然有了种错觉,他那原本略显单薄而并不可靠的后背,似乎也在散发着某种光芒。并不耀眼,但是温暖。
      好吧,我终于确认,我愿意跟在这样的背影后面,因为他能温暖我血液中的冰凉

      龙文章:
      我知道烦啦在看着我,但我现在只能背对他,只能沉默。
      给我一点时间,片刻就好。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我也不能让他听到我现在的声音,我不能让他察觉到我现在的绝望。
      烦啦太聪明,有时候聪明得让我吃惊。某些方面他的确不像只有二十四岁,难怪他总说自己早已苍老。
      这样的聪明来自天分来自教育,更来自他这几年的经历。我知道他所遭受的打击挫败,我理解他为此而产生的怀疑愤怒,我更明白他这样聪明的人内心有多么敏感脆弱。
      我把他苦苦压抑的希望重新点燃,就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再度将其熄灭。
      我不能绝望,我甚至不能有一丁点的沮丧茫然。
      烦啦在看着我,南天门的英灵在看着我,我的团在看着我。
      无论如何,川军团是虞师三团之一,我是川军团的团长,这是虞啸卿给的。剩下的,只有靠我们自己。
      我会拉出一个真正的川军团,一个能跟着我打上南天门的,我的团。

      孟烦了:
      虞啸卿死了,所以虞师溃了。我们没有溃,因为我们的团长还活着。
      我们站在虞师溃兵的对面。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兵渣子带着几百个没摸过枪的新丁,站在上千个原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现在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精兵的对面。
      我看着对面,我看着曾经的我。
      我们这些被他坑蒙拐骗弄来的乱七八糟的兵,拿着被他坑蒙拐骗弄来的七零八落的枪,跟着他堵溃兵,去东岸,防守,反攻。
      我们不用去管将要面对的是生路还是死路,我们只管跟着他就好。
      我们是川军团,他是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
      我知道小鬼子一定会借筑防线带给我们的大意而发动进攻,但我没料到会这么快。现在的川军团缺兵少枪不堪一击,如果再给我半年,哪怕三个月的时间,至少我可以拉出一个人手一枪,能上战场的团来。
      该死,我怎么能把希望放在敌人那里,愚蠢的安逸心。
      全城都是没头苍蝇一样四处逃散的溃兵,因为虞啸卿死了。
      又是一个靠着个人的名号而凝聚起来的军队,又是一个为某个人而作战的军队,又是一个纸糊的军队。
      虞啸卿,那个骄傲凌厉如满弦似刀锋的人,那个敢战善战不惜死战的军人,真的就这么死了么。
      江防一旦失守,日军倾泻而下,后果不堪设想。果真如此,其他暂且不论,我如何对得起南天门上的那一千英灵。
      只凭川军团之力,势必无法阻敌东进,定要止住虞师溃散之势。
      我一直相信中国人从来不缺直面强敌的血性和勇气。
      就像在南天门,就像现在我身后的川军团。

      孟烦了:
      虞啸卿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的团长真是我见过的做人做得最晦气的家伙。
      这是虞啸卿刚刚说的,所以他自然没有死。
      我们全都耷拉着脑袋,嘴角有着掩不住的笑,不是因为虞啸卿正被我那晦气团长气得一副七窍生烟偏又没出烟口的样子,而是因为我们的团长选择和我们在一起。
      虞啸卿两手血迹一身硝烟满脸疯狂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很怕他会直接用机关枪全把我们扫射了。后来我们的团长那副不知死活缺德上吊的德性又让我们很怕他会马上在虞啸卿的刀下一分为二。
      现在我们不怕了,我们有一个拒主力团而选川军团的团长——虽然这着实是一个疯子加笨蛋才会做的选择。
      我们的团长和我们同命,既同命,则生死与共,又所怕何来。

      龙文章:
      虞啸卿没有死,溃军就立刻成了虞师。
      虞啸卿让我做虞师主力团的团长,我很是意外,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动。
      在虞啸卿眼里或者说在很多人眼里,主力团与川军团,是天与地云与泥珍宝与垃圾的区别,是个不需要做选择的选择。
      我回头看着我的团,还真是一堆破烂,我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
      几百号人,绝大多数是刚从庄稼地里抓来的百姓,那几百条破枪拿在他们的手上还不如一个锄头的杀伤力大。
      在战场,这些就是被长官用枪逼着去送死的第一批人。他们跟在我身后,惊恐,麻木,听天由命。
      那几个跟我从南天门回来的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杂碎样,个个或低头认罪或昂首望天或东张西望。装做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装作漠不关心。是看死了我会选主力团吧。
      杂碎,如果不是虞啸卿在瞪着我,我真想对他们再做一下怒江岸边的那个手势。
      现在我看着虞啸卿,他的脸上沾着他胞弟的血,他的眼睛里全是嗜血的仇恨和疯狂。
      我知道他恨极了日本人,他甚至恨极了所有让我们的国家变成现在这样的中国人。这样的恨意只有用鲜血和生命才能浇熄,用敌人的鲜血祭奠仇恨,用自己的生命洗刷耻辱。
      所以虞啸卿没有枪毙我,给了我川军团,现在更要给我主力团。
      因为南天门的那一仗,那一场同归于尽断子绝孙的仗,让他认定我是与他同样的人,是可以与他一起不惜毁灭一切而铁血复仇的军人。
      可,我不是。
      我选择了川军团。虞啸卿绝不会缺虞师主力团团长,他缺的是一个川军团团长。
      一起继续走下去吧,我的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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