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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迷龙之死 ...

  •   孟烦了:
      雷宝儿在我们的周围正撒着欢地跑来跑去,他的妈妈和他的龙爸爸在不远处的那个帐篷里。
      我们在祭旗坡,川军团曾经的驻地。
      祭旗坡上现在人来车往很是热闹,禅达宪兵队虞师特务营还有不知道哪儿来的兵痞,各色人等纷纷然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般喧嚣都是为了雷宝儿那个正在帐篷里快活的龙爸爸——迷龙。

      迷龙是个东北佬,二十七岁时家破人亡。此后从黑龙江到滇西,他一路杀鬼子也一路逃鬼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缅甸丛林里用全部的生命热情打造了一副棺材,换来了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
      三十八岁时,他在禅达有妻有子有房子,有了一个家。
      迷龙是我们这帮炮灰中,唯一有家的人。
      他是那么热烈地爱着他的家人,他是那么深切地眷恋着他的家。
      所以,昨天在怒江边,他第一个知晓了日军轰炸机的目的地——禅达,因为那里有他的家。

      十几分钟后,迷龙终于在他家里见到了他安然无恙的妻儿。
      又一个十几分钟后,迷龙的妻儿亲眼看着他的一条腿被他的团长给生生打断。
      迷龙毙了一个临阵脱逃的逃兵。不巧的是,这个当杀无赦的逃兵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

      现在,从南天门下来两天后,我们终于开始忙活着给自己整点吃的了,我们很高兴。
      因为虞啸卿刚刚派人来守着祭旗坡了。因为迷龙不会被那些一直在跟我们对峙的兵痞宪兵给零切碎剁了。因为,迷龙可能真的不用死了。

      迷龙怎么会死呢?
      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队长,都能从南天门完好无缺地活着回来,阎王爷就肯定不会再收他。
      他是“永远不死”啊,他怎么会死呢?
      至少他一定不会是现在死,他一定会和他老婆活到土地公公月亮婆婆那么老,他们俩一定会活成两个老妖怪。

      没错,迷龙不会死了。
      虞啸卿会救迷龙的,他一直对我们避而不见,是因为事关军部大员,他也难做。
      但我们跑过整个禅达追上他的车后,他毕竟给了我们为迷龙求命的机会,而且他也并没有一口回绝。
      虞啸卿一定会看在南天门上那三千个死人的面子上,救迷龙一命的,一定会的。

      我边这么想着,边看向我的团长,我想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宽慰。
      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
      你不相信虞啸卿会救迷龙么?你觉得,迷龙他,他这次会死么?我的团长。

      龙文章:
      祭旗坡的晚上很美,有禅达的万家灯火,有怒江的凌凌波光,有高悬夜空的一轮皓月,有似乎伸手可及的满天星斗。
      我独自躺在这样的地方,我看着不远处一个几岁的小顽童和十来个二十几岁的大顽童,追追赶赶地扎成了一堆。我听着那清脆的童音伴着一阵阵久违了的欢笑,响彻了整个祭旗坡。
      雷宝儿玩得很高兴,一刻不停地闹着,笑着。
      一刻不停,只要他的目光别落在我的身上。

      这儿的所有人都是他龙爸爸的好弟兄,都是他的好叔叔,除了我。
      我是伤害他龙爸爸的人。我是打断了他龙爸爸的腿,还把他龙爸爸用铁链锁起来关进帐篷的人。我是毁了他和妈妈苦苦等了三十八天才等来的一家团圆的人。
      在他的眼里,我是个坏透了的坏人。每当看到我时,他原本天真干净的眼睛里,就会瞬间充满了仇恨。
      来自一个孩子的仇恨,冷冷的,让我彻骨冰凉。

      迷龙不能死,他是一个军人,他没有死在有去无还的出征中,他没有死在必死无疑的战场上,他就绝不能死在龌龊权势的黑暗里。
      我去求虞啸卿,只有他才能救迷龙。

      虞啸卿现在的风头之劲,全军无人能及。就连军长,也需避其锋芒,给其薄面。军部陈大员,虽位高却并无兵权。两年前他尚奈何不了虞啸卿,更何况是今天。
      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确让虞啸卿很难办。
      我只乞求,他能给那三十八天,给那三千个死人,一丝情面。
      我只乞求,他能忆起哪怕是一点点,曾经存在于我和他之间的那个“信”,他曾经称我的那一声“兄”。

      如果迷龙这次能不死,我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
      我会为了在怒江边给他的难堪而赔罪,我会做他麾下冲在最前面的小卒,我会永远心甘情愿听他指挥任他调遣,甚至,我会再为他打一次南天门。

      只要,他能救迷龙。只要,他能保住迷龙的命。只要,迷龙不死。

      可是,现在的虞啸卿,我再也看不透了。
      不,是我不敢看透他。我怕看到绝望。
      不,不会的。他依然是虞啸卿,他不会真的就这么看着一个他曾经真心敬佩过的军人,死在这样的肮脏里。

      迷龙不能死。所有从南天门下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死。
      我求求你,迷龙,你千万不要死。
      都要活着,都不能死。我的弟兄,我的袍泽,我的团。

      孟烦了:
      “恃功自傲,抢械行凶”。
      八个字,迷龙的命。

      我木头似的戳在关押迷龙的帐篷外,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南天门。
      现在的南天门上很安静,没有枪声,没有炮火,没有厮杀。连遍布峰顶的尸体和弹坑都几乎不见了。
      我们被埋在弹坑里,弹坑被我们填满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昨天对我所说的那句话,“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是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没错,站在这儿的我们,只不过就是一群从南天门爬回来的尸体。
      是一群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生命,没有死亡的尸体。
      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悲伤。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眷恋生命。可是为什么,我们还会那么惧怕死亡。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做这倒不下去的尸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倒下去。

      我的团长从那间已经被他拆散了的屋子里走出来,他走得很慢,但并不犹豫。
      他的表情很平静,比我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这样的平静,让我几乎又想把他刚才的崩溃当作没有发生过。
      就像之前一样。我们总是装作不知道他垮了,装作不知道他已经从里到外都碎了。
      而他也总是尽量给我们看他的坚强,拼命地伪装着他的完好无恙。就像这次一样。
      我看着他,我看着我的团长。我向所有我知道的神灵祈祷:
      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不要让他过来,让他倒下吧,让他死了吧,让我们都死了吧,让我们变成真正的尸体吧。

      龙文章:
      天就快要亮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我要把自己整理一下,收拾得像样点儿,收拾得精神点儿,好送迷龙上路。

      我刚刚的样子一定是吓坏他们几个了,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会疯成那样。
      只可惜了我们团最好的这间屋子,可惜了我们团最完整的这些家具,都让我给毁了。
      毁了,也就毁了吧。

      这屋子这家具本来是给老麦和柯林斯准备的,倒一直便宜了我和烦啦。现在我俩终于可以住回团里的营房了,那里空得很,可以随便挑。那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人,都在南天门。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回来了,就算折再多的纸船去接,他们也不回来了。他们愿意待在南天门的峰顶,那是他们拿命换来的地方。
      那里,是只有他们的地方。干干净净的,只有自己的袍泽弟兄。
      他们对我说,他们的仗打完了,但是我们的还没有完。我们还要继续打下去。因为我们还活着,因为我们正在死去。
      只不过,他们的死,是军人的命里事。而我们的死,却并不是为了军人的份内事。
      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后悔。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世界发生改变,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们对我说,把迷龙送过来吧,南天门上的三千弟兄,都很想他。

      现在,我去送迷龙,上南天门。

      孟烦了:
      我的团长半跪着,托着迷龙的头,慢慢地让迷龙平躺在祭旗坡的草地上。
      迷龙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脸上还带着一丝诡计得逞的坏笑。就跟雷宝儿一番哭闹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那块糖似的,这爷儿俩真是越来越像了。

      我们站成一个圈,看着中间的迷龙。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迷龙的诡计的确是得逞了。
      他冲着我们挥拳头,他冲着我们吐口水,他冲着我们嚎《松花江上》,他跟我们掷骰子赌单双,他用一条腿蹦着跳着找东北的方向,他没完没了的“哎哎哎”着,他使尽浑身解数地撒着泼放着赖,他让我们在看着他时,露出了微笑。
      然后,他把这个微笑定格在我们的脸上,自己便心满意足地笑着死去了。

      我们看着我的团长把迷龙身上的镣铐解开,把他的衣服理平,最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到底是有老婆的人,他现在是我们中间最干净最整齐的一个,就像是个新郎倌儿。他胸口的那一滩血红,就像是新郎倌儿戴的大红花。
      我忽然想起,我们还没有喝过他的喜酒,他和他老婆还没有正式拜过天地,闹过洞房。这一对儿还真像是他老婆自己说的“奸夫□□”。

      我咧了咧嘴,想笑,可不知怎的,眼睛有点儿模糊。于是我抬起头,看着天。
      天上住着的那条沉睡了万年的巨龙该醒了吧。迷龙,你快去啊,去骑到那条龙的身上,让它带你,回你的东北老家。让它带你回去看,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龙文章:
      我把枪从迷龙的心口拿开,他终于不再“哎哎哎”了,这家伙真是我见过的死得最麻烦的一个人。
      现在,他老老实实地躺在这儿,像是个玩累了后,睡着的小孩子。我也真服了他,一大把年纪的比我还老,怎么就能永远都保有着这份孩子气。

      迷龙,我知道你不甘心,你有怨气也有恨意。你总是问也不问的就跟着我往死路上闯,而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连一个你应得的虚名都给不了。反倒因了个不能启齿的理由,我拿走了你的命。
      是我没有用,是我欠你的。
      反正你那里还有很多我打的欠条,就让我一起还吧。
      迷龙,你是不是根本就搞不清楚我到底欠你多少钱。
      其实,我一直都在欠条上弄虚作假来着,谁让你个做老板的,连五十都数不到。你是不是又要冲我嚷嚷“我发现,你这人咋那么坏呢!”。
      放心吧,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不至于欠你这个死人的钱,我会按实数还给你老婆孩子的。

      迷龙,你小子有福气啊,瞧你老婆把你给收拾的,真像个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现在,我帮你把衣服拉拉平,把头发理理顺,我们一会儿好送你回家。
      你老婆很聪明,也很坚强,她能够照顾好她自己和你们的儿子。
      我一定会让你的妻儿好好地活下去,没有负担没有心结地活下去。这也是我欠你的。

      你的本名不叫迷龙,就像我的本名也不叫龙文章。
      你是离开了黑龙江,迷了路的一条秃尾巴龙。
      而我,是靠着捡来的东西才活到今天的,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
      你若是依然找不到的方向,就先去南天门吧,那里的弟兄们都在等着你。
      或许,等到我把捡来的都还回去的那一天,你已经与你的爹娘在你来的那条江边,欢聚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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