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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漠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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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所有的花都开了,凛冽的长安一下变得万里飘香,人们都欢呼着在外面奔跑,白茫茫的雪地上仿佛是人间春色。
皇宫没有给他的母亲一个丧礼,他抱着母亲的尸体走出皇宫,在十里河的岸边,一个女子脱下自己身上红色的外袍,盖在润桑的背上,清冷的模样如月色般凄凉。
她叫苍陵郡,明月楼第一歌姬,前朝兵马统帅之女,一场仗战败,苍家满门抄斩,她有幸逃过一劫,踏入明月楼做了天下第一歌姬。
前几日,她因想不开一头扎进水里,扑腾了几下没死,管事的妈妈命人打捞上来,心疼的只掉眼泪,她亲自给她洗了桃花热水澡,换上长安最华丽的衣裳,擦了满身的胭脂。
好一个清冷绝尘的佳人。
从此,明月楼便是全长安所有男人向往的天堂。
只因那里住着苍陵郡,她不仅貌美,才华更是一绝,性格刚烈,少言寡语。
三日之后,漠北边关烽火燃起,外敌入侵。
到处人心惶惶,这寒冬腊月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前往出征应战。
君王那几个高贵的好儿子们也没有一个敢前去领兵出征,个个躲在软香酥玉的床榻上不肯下来,各位大臣和君臣们为了保住乌纱帽,更是一边倒,武将不像武将,文官不像文官,君王还不知道,灭国的危险已经潜伏在长安多久了。
敌方使者前来宣战,骑着高头大马,气势汹汹。
长安城内,寒风凛冽,大雪半尺高,昏暗的天空只有几只黑色的雀儿在飞。
君王着急了,命人贴出一张告示:
愿领兵出征漠北者,赏黄金万两,田千顷。
人们纷纷涌上街头聚在一起看着,但没有一人愿意前去。
漠北是十二州的地域,寸草不生,万物不长,大家心里明白的很,谁去谁就死。
无疑。
远处的桌子上,润桑坐在那儿喝着一碗菜汤,他没有同街上的人一样涌上去看告示,只是默默的低着头。
店小二饶有兴趣的对着润桑说:
“听说只要有人愿意前去漠北出征,赏黄金万两,田千顷,提的所有条件君王都会答应。”
少年仿佛被热水烫到一样,他想起母亲那可怜的尸体,又想想自己目前的状况,何去何从,活着和没什么区别,虽然他也是那高高的城墙内的人,可因母亲身份卑微,没人承认他的存在。
皇宫的大点内,群臣鸦雀无声。
君王正在焦头烂额。
忽然,门外传来声音。
“抱,有位少年正在走来。”
君王和群臣兴奋的抬头看着。
城门的远处,大雪深处,少年缓缓走来。
在风雪旋飞中,他穿着单薄的粗布麻衣,头顶破烂的斗笠,一缕碎发冻成冰条,如剑的眉眼装的是长安没有的纯净和平和,干涩的嘴唇上还有一丝丝血,他背着两把长剑,一步一步的走到皇宫大殿内。
高贵华丽的人们都被惊呆了,这不是那个穷教书的儿子吗?
“他的母亲不是亡故没多久吗?”
可惜命不好啊,生下来皇帝看都没看一眼,这些年来都是吃后宫剩饭长大,如今长这么高了。
“不过长得是真好看啊,吃剩饭也能长城这样,真是罕见啊。”
“你看他的眼睛,一点都不像我们的君王,倒是有几分她母亲的影子。”
“那也没用,皇家不承认,下贱的人终究是下贱的。”
群臣纷纷议论,除了蔑视,就是藐视,皇亲贵胄们怎么能看得起一个身份如此卑微之子呢。
少年没有胆怯,他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掷地有声道;
“我愿意领兵迎战漠北。”
顿时鸦雀无声,大殿内群臣都屏住呼吸,这些老东西鸡贼的很,这寒冬腊月的,谁愿意去那鬼地方送命。
少年见君王直愣愣的眼神,又说到:
“我愿意领兵迎战漠北,冲在最前面。”
“如若能归来,恳请君王能准许我母亲以君王妻子之名入葬皇家坟墓。”
碑上刻字:梁王润桑之母。
见没有别人前来,君王边答应了。
冷风夹杂飞雪,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润桑带着斗笠,走出了皇宫,皇帝只给了他八百人,还是最低等的小兵,都是前几年抗旱的一些农家子弟,年纪都很小,他们身份低下,得不到皇宫内任何的赏赐和福利,吃的住的都是最下等的。
马棚旁边的一间破房子,地上一张烂褥子,窗户还往进飘着雪,他们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丝怨念。
门被推开,他们都站起来,和润桑一样,没有棉衣,只是单薄的粗布麻衣,有的手里还拿着刚要塞进嘴里的冰冷剩菜。
......
他们随着润桑,向城门外走去,华丽的皇宫大殿外,高贵的的臣子和君王远远的看着。
终于有人愿意出征,这长安的富贵窝看来是最舒服的。
苍陵郡站在风雪里,黑色的眸子凝望着走来的润桑,心疼极了,她的眼泪滴落到厚厚的衣袖上,她和姐们们抱着棉服,这些棉服都是用自己卖身卖艺得来的钱买的。
皇亲贵胄们怎么会管这些身份卑微之人的生死呢。
“这么冷的天,你们怎么都在外面,小心身子冻坏了。”
润桑用手摸着苍陵郡的手臂,深情的望着。
“我们不冷的,这些衣服都是我们买的,都是我们自己的钱,将军要是不嫌弃就让大家穿上吧,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在人们眼里是什么。”
“但还是请将军能收下,漠北是地狱,那里常年下雪,没有阳光,没有生命能活着从哪里回来。”
苍陵郡梨花带雨,那绝色如春桃一样的面颊比这长安的春天还要迷人。
润桑接过棉服,命身后的将士们穿上,他们开心极了,她们也开心极了。
次日。
大雪依旧,长安城里的贵妇们坐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今日出征去漠北的是君王那个最下贱的儿子,听说要是能归来,只求能将自己母亲以君王妻子之名葬入皇家。”
“哎呀,真是笑死人了,真是痴心妄想,皇家岂能是随随便便那些阿猫阿狗的翻身之地啊,哈哈哈。”
“是啊,听说君王连一件棉服都没有赏赐,还是明月楼那些歌姬们用自己卖身卖艺的钱买的呢。”
旁边的侯爵夫人没说一句话,她只是端着茶水,盯着茶叶细细的看,见大家都不说了,才感叹道:
“他们都是一群孩子,国家危难,他们不顾生死前去出征,我们没有理由在这里穿着这么华贵的衣服去嘲笑和谈嫌,谁知道这样平和的日子我们还能享受几日呢。”
侯爵夫人脸上泛着忧伤,那些叽叽喳喳不知好歹的女人们自然是不懂侯爵夫人之叹息,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分享着懦弱官人们得到的富贵生活。
这长安是个富贵窝,近几年来总是源源不断的外敌偶尔前来入侵,虽然每次都是不痛不痒,但皇帝的直觉总是不好,夜里总是梦见自己被敌人绑在绳子上,挂在城门,城门外野狼围着他的尸体不停的哀嚎。
后宫的妃子们得知出征漠北的人是润桑,心里那个高兴,自己的高贵儿子终于不用吃这份苦,受这份罪。
她们都认为自己的儿子才是那龙中之龙,凤中之凤,将来是一定会继承皇位的,那些送命的事情怎么能轮的上呢。
......
漠北,敌方的战鼓响的震天,他们刚得了新的胜利,大口的吃肉,大口的喝酒。
大仗已经打了三天三夜了,前去请求援兵的将士也没有一点信息,他们的粮草已经没了一天了,将士们整整一天都没吃了,这大雪寒冬里,他们已没有一点力量了,带来的八百人如今也只剩下十人,敌人实在是太强大了,百万兵马怎么能是他们的对手呢?
梁王润桑和最后十名将士蜷缩在这边山崖的后面,他们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吃,布满血色的曈昽充满着死亡的恐惧。
三米处,有一俱尸体,是刚牺牲不久的将士,伤口处冒着热气,他刚成年,叫阿玉,是长安城外胡罗村人,家境贫寒,还没娶妻生子,就已经倒下了。
“将军,我好饿,我快不行了。”
“将军,长安的援军还会来吗?”
“会的,一定会来的,君王不会不管我们的,我们也是长安人。”
润桑眼神涣散,干涸的嘴唇发出嘶哑之声。
“将军,你知道吗,我们为什么愿意跟你来这漠北送死吗,我们都知道,你是君王最不待见和身份最卑微的儿子,你就像我们一样,我们就像你一样。”
“两个小时之内如果援兵不到,我们必死无疑,再也见不到爹和娘。”
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力气,面衣上沾满了冰冷的血液,血液已经凝结成冰,他们的身体已经没有一点热量,肌肤都是冻疮,脚上留着浓水。
死亡的恐惧像无形的影子,越来越逼近,活着的还有十名,都是伤残。
润桑抓起地上的雪塞进嘴里,他想积蓄一点力量,哪怕是一点也行。
那冰冷的雪怎么也咽不下去,嗓子疼的张不开。
他仰天一望,跪在地上,头埋在厚厚的雪地上。
梁王润桑从来不信任何神明,就连他母亲康氏亡故之时他也只是默默的看着。
“如果天上有神的话,你能听见我心里虔诚的祈祷吗?”
“我希望长安的援兵快点到来,我们实在是没有力气对抗那一百万人马,我们在战场上没有懦弱。”
“救救我们吧。”
将士看着跪在地上的润桑,他们也挪动着伤残的身子,跪在地上。
漠北的大雪似无情的刀子,凌厉的刮在他们的脸上。
远处,一匹黑色的老马奔腾而来,那匹马正是梁王润桑的战马,那会儿大战时受惊吓跑了,他还是找到了主人的影子。
梁王润桑抬头,泪如雨下,他将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下来,穿在小兵身上,用尽全力将他送上马背。
“抓紧缰绳,不要松开,去长安找援兵,告诉君王还有人活着,如果不派援兵,敌人会毁灭我们的城池,我们的百姓会遭殃,长安和十二州都会沦陷,家园会被践踏,蛮人绝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驾”。
一声嘶鸣,老马驮着小兵飞奔离去,茫茫大雪中,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苍陵郡心急如焚,好几天了,将军还没有归来,长安也没有援军出征应援,她心里总是乱糟糟的,今儿个明月楼大门紧闭,拒绝了所有的客人,老妈妈正在门口跟那些公子哥解释和赔罪。
“音儿,我们走。”
话音未落。
苍陵郡披着斗篷已经出去了,漫漫大雪中,她和音儿往祈福寺的方向走去。
红色的斗篷在雪地里缓缓前行。
战马停在长安城门外,守卫的将士看见马上的人正是去出征的将士,因为早被统帅买通,直接没让进城门,并放话。
“君王说了,今日政务繁忙,不接见任何人,有事明日再来。”
马背上的将士绝望的滚下来,跪在地上。
“漠北还有人活着,我们需要援军,漠北还有人活着,我们需要援军。”
他重重的磕着头,地上的雪都被染红了。
守卫眼睛都没眨一下,恶狠狠的站在城门里面。
“你要是再啰嗦一句,把你狗腿打断,真是不知好歹,就你们那几个穷酸样,还想要援军,真是做梦。”
“伟大的君王,漠北有人还活着,我们需要援军,伟大的......”小兵的话还没说完,一条腿已经被守卫打断,他哭喊着,嗓子已经发不出一句声音,马儿撑起前蹄,吓退了守卫,它蹲下来,让小兵爬上去。
迎着大雪纷飞,迎着刺骨寒冬,他们向明月楼的方向迈进。
那马儿好像能听懂这温言善语,向着明月楼的方向跑去,寒风呼啸,长安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小兵好像看见娘亲在招呼他早点回家,家里已经做了好吃的饺子在等着他,他微笑着,那条断掉的腿只连着一点点筋骨。
这长安的风雪最终只是一场阴谋和风花雪夜。
苍陵郡一袭红袍虔诚的在跪拜,香火燃烧着,冒着屡屡烟雾。
她的双眼清冷疏离,没有寒冬的凛冽,仿佛是块儿精雕细琢的寒玉,刻在骨子里的淡漠沉静,寺院的香火飘荡在她的头顶,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望将军平安归来,望将军平安归来。
她踏着长安的寒冬,将心里的牵挂和夙愿一一诉说。
香火燃尽,她们出了门,踏着积雪原路返回,深一脚浅一脚,寺院的住持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双手合十,将内心最真诚的祈福送出去。
远处,白雪皑皑的长安尽头,一匹老马驮着一个人,那个人的一条腿还耷拉在半空中,看起来是要断掉了,小兵吊着最后一口气,因为他还有一句话要说,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句话。
离漠北的大战还有一个小时,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他没有求到君王的援军。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老马走到明月楼的门前,停住了,它仰起头用尽嘶鸣一声,正好碰见从祈福寺归来的苍陵郡,老马跪在雪地上。
“漠北需要援军,他们还有人活着,漠北需要援军,他们还有人活着,他们还有人,还有人活着。”
小兵微微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苍陵郡哭着抚摸着他那冻伤的脸,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
他的手又触动了一下,又说到:
“还有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在等援军,将军是个好人。”
他的眼睛永远的闭上了,那条断掉的腿已经冻得冰冷坚硬。
长安的风雪无情的葬送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他对自己的国家尽力了。
苍陵郡冲进明月楼,穿上自己的盔甲,小月牵来她的那匹白色的战马,那是当年父亲留下来的良驹,可日行千里,不畏风雪。
“小姐,你要小心,前面的路不好走,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驾”
她红色的战袍飞奔在长安冰冷的大雪中。
那天,长安城里的贵妇们都在谣传明月楼第一歌姬骑着战马不顾一切的前往漠北支援,那张绝世容颜迎着漠北最寒冷的凌风。
天空中一只黑色的秃鹫在盘旋,饥饿的尖叫声比地狱还要凄凉,梁王润桑和小兵们冻的已经失去了直觉,这单薄的身子怎么能抵挡的住这漠北的寒冬呢。
漠北一战如果战败,敌人会冲破阵线直达长安,长安不会有挽回之机,以梁王润桑现在的兵力,与敌方的悬殊不是一般的大,漠北一旦沦陷,长安城中数百万百姓的生命将会变成白骨,城外的十二州也会遭殃,各个部落的族人会被屠杀,各个联盟也会遭到破坏,人族就失去了最高的统治权。
而现在。
唯一的策略就是死守,漠北不能失守,那是阻挡敌人侵入长安和十二州唯一的上上之策。
梁王润桑微微的挪动着手里的剑刃,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他想看看河对岸的敌军情况。
马上就是最后的决战时刻,长安的援军看来不会来了,命运似乎总是一样,这群吃剩饭长大的人,没有人会放在眼里,也许这次漠北出征,只是借着这个名义想要我们都别回来。
梁王把身边的尸体都挪开,腾出一个缺口,他已经做好最后赴死的准备,只要自己留有一口气,绝不会让敌人从漠北踏过,进入长安和十二州部落,冻僵的小兵们看着将军的眼睛,似乎血液沸腾了一下,他们都慢慢站起来,踏着尸体,烂肉堆里的尸骨硬邦邦的,死人压着死人,荒凉和绝望中只剩有九个人呼吸。
河对岸,风雪卷起来,那是敌人的战马,野蛮和厮杀如惊雷般。
大战开始了。
他朝着长安最后看了一眼,泪水滴落下来,长安十二州没有来一个援兵,没有一个,长安的人们是多么希望他们都死掉,与漠北永远葬在一起。
苍陵郡拿着小兵给的急令,踏过雪地,在城门外,她敲门大喊:
“漠北有紧急军报,需要援兵,还有人活着。”
“漠北有紧急军报,需要援兵,还有人活着。”
“漠北有紧急军报,需要援兵,还有人活着。”
那皇宫的朱红色大门,没有被打开,君王的高楼比天宫还要稳固,这长安第一歌姬也吃了闭门羹。
苍陵郡的心彻底死了,她大骂:
“满嘴的仁义道德,什么狗屁君王,你的臣子在生死边缘,你不配做个皇帝,呸。”
红色战袍迎着风雪,那颗冰冷的心此时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还活着,还活着,长安不会派援兵,长安不顾他们的生死,只因他的母亲身份卑微,皇家从来没有人认可他们的存在,后宫的娘娘们串通军部。
目的只想让他死在漠北,永远别回来。
城外三百里边际,明月楼门外。
苍陵郡跪在门外,她恳请老妈妈能带领明月楼的姑娘们随她出发援兵漠北。
长安的明月楼绝不只是富贵公子们寻花问柳的地方,这些女子都是前朝各位将军的家眷和女儿,只因前朝的一场仗,兵败,君王一怒之下,将所有将军的女眷买入青楼,以此来惩罚。
当年年纪最大的老妈妈于心不忍,花钱自己买下她们,供她们吃穿,教她们像男子一样习武,这些都只是为了保护她们,帝王无情,这日后谁能说定天下一直太平。
老妈妈没有说话,她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漠,她已经知道长安抛弃了梁王润桑。
一盏迷香燃尽,明月楼的女子们援兵漠北。
马蹄声踩过繁华的长安街,长安的百姓们站在门口,大呼:
“这世上的人们只知明月楼是欢乐窝,却不知她们的另一面。”
后宫的人个个心惊胆战,她们是多么害怕那个从小只能吃剩饭长大的人竟然能博得明月楼的女人不顾生死前往漠北。
所有人拒绝他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行,而是只是因为他身份卑微,不配纳入皇家。
但他出生的那天,天上群星陨落,城外十二州部落的火把照亮了整个长安的夜空,拉尔钦草原的骏马仰天嘶鸣,所有人都看见了拉尔钦草原灵巫的灵仗指向梁王润桑的破旧屋子。
而此时,他的生死都是未知。
长安没有援兵去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