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六岁半记录》两只蛋挞

2、太学

　　茶刚出锅烫口。
　　灰衣小厮跑得急呛着风，咽喉明显干涩，也顾不上烫不烫嘴，端起就是大半碗，气算是缓过来了。
　　“是这样的，您说无聊离开后没多久，十几位先生陆续到场，上百学生旁观，文史院的最多，师范院的来了不少，其他院……”
　　小厮语速极快，指头掰扯着，报幕般报出一串串名头来历，把“详细说来”执行得淋漓尽致，“后来甘族还派了两个司常氏过来，白家家主亲临带了三……”
　　“等等。”孙芩扶额，“不用这么详细，说重点。”
　　“啊？哦。”小厮挠挠头，略过数人环节继续，“人齐后，堂里开始商议遴选之法，您也知，这几月收集来的纸帛众多，有过千之数吧，堆在一起有这么高。”他在桌上比划高高隆起的山堆，以示量之多。
　　“最开始是提议抓阄，先抓五十张纸帛，然后再从中阄一，作最终结果，但有位徐姓先生说不行，言此举不公，恐有手脚，提议中分法。”
　　孙芩：“哦？如何中分？”
　　“就是把纸帛分两堆，比重以定乾坤。”小厮说，在桌上再次比划勾勒高隆之山，中间切一半，边演示边解释，“因为有工学院参与，是以请了其中学生临场设平衡木，平衡木两端各放一堆纸帛，重方弃，轻方留，如此反复，最后余十九张方止。”
　　孙芩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呢？我写的中了？”
　　小厮摇手：“没，然后请了负责监督的司常上前拈阄。小姐您写的蛇没中，不过族中一位小少爷写的中了，写的是龙。”
　　他说到这口略干，端起热茶又饮。
　　孙芩捏着下巴沉吟：“如此也无不妥，那姥姥缘何让我去一趟？”
　　小厮用衣袖擦擦嘴角水迹，答道：“因为那位徐先生说，龙是虚构的神物，作生肖恐有讳，白家主帮衬了几句，也说不妥，于是其他先生就……”
　　孙芩“哼”了声：“他插什么手，不去练兵，反来干预这事，这是想干嘛？”
　　“小孙嘀嘀咕咕什么呢？”好咧大哥手持竹简往旁边一坐，“我隐约听到说生肖，如何，已选出来了？诶，要不是今日我要守这里，早就去瞧瞧热闹了，怎样，结果是什么？”
　　小厮摇头：“选是选了，但结果还没确定。”
　　“哦？怎么情况？”
　　“现下先生们都吵起来。”小厮说，“咬文爵字引经据典，非常激烈，尤甚者说不如推翻重选。”
　　“小的见状不妙，去寻了家主，家主知晓小姐在附近，便吩咐让找小姐出面去解决，小姐这……您还是快去的为妙。”他看向孙芩，族中那旁系小少爷中了签却不在附近，一定程度上孙家主系就有话语代表权，再晚些去若先生们吵急真推翻重选，话语权就丢了。
　　孙芩清楚这个理，也不墨迹，起身冲好咧大哥抱歉一笑，继而吩咐小厮：“你且去取马车先一步到象塔，留下一匹马与我即可，我往太学一趟也不知要耗多久，别让至儿等急了啊。”
　　她口中的“至儿”是她侄子——孙至。
　　她今日休沐，主要任务就是到点了去象塔把人接回家。
　　大清早出门听闻好巧不巧今日择选生肖，孙芩觉得幸运，遂趁机凑热闹。
　　然那会人没齐、热闹没开场，闲逛一圈后孙芩觉得无聊得很，索性把小厮留下等结果而自己跑出来遛弯。
　　没想到如今还得再回去一趟。
　　孙芩搓搓手，看向外头阴沉得将要落雪的天。
　　旁边灰衣小厮见没什么别的吩咐了，作礼应“是”就要走。
　　“……慢。”孙芩喊住他，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大哥来俩红薯。”
　　“好咧。”
　　孙芩转头嘱咐：“你待会带去给至儿。”
　　小厮疑惑挠头：“这，带过去怕是会凉，小的还是就近买吧。”
　　“这不一样。”孙芩又看那密云织就的天际。
　　不一样的，薯，曙，讨个好意头，乞求早日拨云见日，那只小白狐狸三岁也好十五也罢，终究是一丝曙光。
　　...
　　孙芩徒步往西，没几步工夫便到了。
　　象阳梧是庠序之地，单就太学拢共有十所，西北角这所太学，主管文史领域，故而今日生肖一事安排在此，其正堂外，人潮簇拥。
　　念作正堂，位置却不正，落座于中轴线稍偏西，它构造独特，除北墙外，其余三面墙几乎由门组成，南面五扇，东西各七扇，没有门的北面紧挨着一排排鳞次栉比摩肩接踵的单间。
　　学生日常聚会一般在北面单间，唯有大型活动才会安排在三面皆门的正堂里，只需号令一下，所有门一敞，就算站在外边也能看个清楚，听个透彻，非常近便。
　　不过今日天冷，风无常，正堂里又有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在“吵架”，本就动气身子趁虚，实不宜受凉，故而未全开，只五六扇，内还设有立屏阻寒，旁侯守门人。
　　东七门，一名身着藕荷云锦长衣、外套对襟素绒绣花袄、脚踩鸦青棉靴的女子将刚解下的织锦斗篷挂着手臂间，嘀嘀咕咕与绿袍守门人说着什么。
　　话毕，守门人冲某个方向招手，不多时，一同样绿袍的女学生小跑而来，引着女子往北面单间更衣整装，守门人则朝着吵得面红耳赤的先生们快步行去，一一俯身低语。
　　.
　　孙芩收拾好重返正堂时，堂内很是安寂，只听得外头群众闲聊谈天说地，不见屋中交头接耳热火朝天。
　　孙芩越过整齐堆叠纸帛的长木桌，对着排排坐在上位的先生们谦恭执弟子礼：“晚辈孙芩见过诸位西席，闻族中君子之举惹西席相驳，特来致歉，万望谅之。”
　　象阳梧成立之初就有过规定，为保证学风纯净，一旦跨入庠序门槛，任何大礼都得靠边站，此间只重弟子礼，以师为尊。
　　这是祖祖辈辈所约定成俗的，所以哪怕有负责监督学校的司常氏在旁，哪怕有身为兵马元帅但今日不知为何来凑热闹的白家家主白旄，孙芩顶多就是个点头示意，不需要额外做什么。
　　话又说回来，孙芩这番话意味深长，首先是“君子”一词自曝了家门。孙家先辈，孙芩往上六代，也就是她的烈祖，在百余年前曾被推举为首领，经由他的指挥，当时人们逐步从乱局中走出，开始安居乐业，此其一。
　　其二是后来又引着开疆扩土，奠定版图，实乃功垂青史。
　　有此二功，孙家后代蒙其荫，皆冠有君子君女的头衔，只是不常用罢了，属于知道的人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的以为就个称呼。
　　孙芩如今把这名头嚷出来，有几分借用祖上余荫之意，毕竟龙这种虚构的神物，在古籍里都是威名赫赫的存在，以孙家的功绩，族中人提名作生肖怎么了，难道还不够格？至于这般反驳到吵架么？况且筛选方法又非孙家所定，不存在暗中安排，合规得很，选出来又反对，这是想干什么？
　　总之她的潜台词就是：各位先生，给点面子。
　　果然，上位端坐严肃的先生们听罢，不少神色缓和，姿态也没那么端着了，其中一位发间夹白的更是笑容和蔼，声如洪钟：“我记得你，小芩对吧？我记得你。”
　　孙芩再拜，应和道：“是，晚辈孙芩，两年前蒙兹先生教授过几堂课，受益颇深，不敢忘。”
　　发间夹白的这位姓兹，名荀，在主管数理领域的太学里教课，他哈哈大笑，转头跟旁边坐着的白胡子老头吹嘘。
　　“我跟你说，这小芩啊，算盘打的那是一个溜，又快又准，你还别不信，她那一手可是惹得我那小小书童常常抱怨，说我藏私不教他，我就说了，人家姑娘那是有天赋，你比不上，哈哈。”
　　兹荀中气十足，音量不低，底下席地跪坐的数百学生不说全部听清，至少前排是肯定能听到的，于是后边没听清的就倾身问了，窃窃私语，具体说的什么孙芩不晓得，她适时作出低姿态，讨饶道：“先生莫夸了，不过勤练耳。”
　　“姑娘家这是谦虚，坐吧坐吧。”兹荀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坐，于是孙芩被引路的女学生引到白旄白家主旁边，互相行了注目礼，孙芩便就着厚垫屈膝坐在脚腕处。
　　旁边置有炭盆，倒也不冷。
　　“都静静，都静静。”上首一墨衣先生拖着嗓子喊，堂中登时鸦雀无声，“我们回归正题，小孙既特意赶来，想必知晓前情，不如说说该是留下的好，还是弃之再选比较好。”
　　屁股还没坐热的孙芩又站起来：“晚辈愚钝，望先生高教。”
　　“要我说？很实在的一点，这龙，它在现实里找不到。”墨衣先生老神在在端坐着，边敲桌边道，“找不到，那谁也不知其模样，万一我这心里的，它能喷火，你这心里的，它能行云施雨，水火相克，这就不太行了，你说对吧，容易冲突，后患无穷。”
　　“诶小徐，你这就不对了。”兹荀搭话，“找不到也有找不到的好，谁说只能喷火或施雨了，既是古籍神物，它水火兼并有何不可？”
　　被叫作小徐的墨衣先生不疾不徐从太师椅上站起，手一扬，隔着门指向天：“天地运行自有其规，若是水火兼并，确实可以，再施以木土金都可，但五行相聚，不亚于造神，我们已有神羊在天，再造会否惹怒祂诸位想过吗？”
　　原来他就是那位姓徐的先生，孙芩想，瞧着鹤骨松形，说出来的话也好生深奥，这五行是什么？
　　“不是，你们学医的能不能说得简便些，兼并如何就造神了？卬还有这等能为？”兹荀旁边的白胡子老头拂须出声疑惑。
　　“啪——”炭盆里焰红披挂，噼啪微响，场面热化，是要吵架的节奏，孙芩觉得这龙是没法顺利下去了，争议太大，各有各的理，于是干脆果断放弃，拱手道：“先生在上，容晚辈一言。”
　　姓徐的正待开口吵……不对，是解释，闻言看向孙芩，倒也没恼。
　　“且说。”
　　孙芩便说了：“晚辈偶有一闪，不若换成鼠？”
　　“鼠？”白胡子老头惊讶，朝地上一指，“那窃谷贼？不成，不成不成。”

　　西席，先生老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