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残书薄酒

38、离别

　　黄岐和欧阳城僵持了一会儿，谁也没占上风。顾沉心想，这黄岐到底是坑了欧阳城多少回啊，才让欧阳城对他这么不信任。

　　顾沉和何潇两人也不好上前说什么，反正黄岐被扒拉两下也死不了，还不如将错就错。欧阳城正专心致志盘问黄岐，没察觉前面两人的异样，在他心里，要是找不到人干的那就是黄岐干的，毋庸置疑。

　　须臾，他抬了一下眼镜，冷笑了一声：“不过也没关系，这次体检也用不上印章。”

　　“什么意思？”黄岐习惯性地无视他徒弟对他的威胁，问了一句。

　　“这次不需要盖章，体检之后就直接录入数据，不需要印章这个中间环节。”

　　听到这话，黄岐脸上没什么变化，倒是顾沉的手在桌子底下抖了一下。

　　是的，最后一条生路也被堵死了。

　　以前是每个人体检之后，拿着盖了章的单子去数据库录入信息，现在是欧阳城直接录入，这样一来，何潇就必须体检。

　　欧阳城说罢，瞪了黄岐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店小二把早饭端到顾沉他们面前。

　　“打包。”顾沉对店小二说道。拉起何潇，拿起打包好的早饭也回了实验室。

　　只留下黄岐一个人在早餐店，黄岐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抄起筷子，夹起一块馒头泡在稀饭里，呼噜呼噜地喝了一大口，看着顾沉的背影感叹道：“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何潇的手腕被顾沉捏得生疼，他没有甩开，也没有提醒，只是用心去感受着这一份疼痛，无意识地跟在顾沉身后，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回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心情越来越沉重。

　　顾沉抓着何潇回了房间，没说一句话，把何潇的东西统统装进背包。

　　“你干嘛？”何潇甩开顾沉的手开口道。

　　“现在真的没办法了，”顾沉停下来手里的动作，他就连走投无路的时候，表情都没有任何的变化，所有的焦急万分都被一双浅黑色的眼睛包裹着，不露声色，他把何潇的衣服装进背包，说道：“我马上支开江鸟，送你回海岛。”

　　“你疯了吧，顾沉。”何潇把包抢了过来。

　　何潇的反应出乎顾沉的意料，一双柳叶眼直勾勾地盯着顾沉，顾沉没见过何潇生气，不知所措。

　　“不是，现在只有回海岛一条路了。”顾沉解释道。

　　“然后呢？”何潇的声音像是瞬间降温了十几度，他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从背包里拿了出来，指着顾沉，继续说道：“然后基地的人就知道，你顾沉，身边确实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接着就可以直接盘问你了，都省去了中间环节。”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顾沉脱口而出，他被何潇莫名其妙的一把火烧得心烦气躁，“我除了把你送回去还能怎么办？”

　　何潇哽咽了一下，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我送回去，可能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你这样做就是直接坐实了罪名，我以后不会再来基地了，他们万一不让你去海岛了呢？你有想过吗？”

　　“走一步看一步啊，我也没办法。”顾沉明白何潇的意思。

　　何潇已经被纳入体检范围了，如果不去就是证实了屠武的猜想，何潇走了，剩下的一切就留给顾沉自己扛，或许他们以后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如果那次的绳子没有断，顾沉可能还会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认为基地中心那边好商量，他看不见背后那双大手，只得把自己想要留住的东西也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没办法，没办法……”何潇的眼睛渐渐地红了，外面的落日还没有完全退下去，虚幻得跟真的似的，水墨间在水下，根本看不见太阳，日出和日落都是靠城市顶部巨大的镜子反射光源模拟的，刚刚出门看见远处的一轮圆日，他还以为是真的。

　　何潇隐忍了许久，想要把情绪憋回去，他站在原地，顾沉把背包拿过去的动作让他再也忍无可忍，他直接走过去，把背包抢过来一把扔出了窗户外。

　　“你就那么想去送死吗？”顾沉把衣柜里的衣服一把摔在了何潇身上，冲何潇吼道。
　　顾沉深知自己不是温柔那一挂的，但是像这样的直接动手，却是第一次。

　　“对！”何潇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垮了，所有的不满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儿地涌向顾沉，他一件一件把衣服扔出去，吼道：“顾沉，从刚刚知道印章的事开始，你就拉着我往回走，你问过我吗？哪怕就他妈的一句！”

　　顾沉被何潇吼得愣在了原地，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何潇，一字一句开口问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商量？”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戳在何潇身上，顾沉无法冷静下来，他以前怼天怼地怼空气，从来都是无所畏惧，这一次他真的害怕了。

　　何潇看着顾沉的眼眶红了，顿时火气烟消云散，他知道顾沉不想让他受伤，才决定把他送回去的，他不该把一股无名的火发在顾沉身上。

　　“不是啊，你得问问我想不想离开啊。”何潇的声音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渐渐地小了下去：“你不能一个人就决定了。”

　　“看出来了，你不想，所以呢？”顾沉平静地去另外拿了一个背包，继续把衣服往包里塞，每塞一件衣服的动作幅度大小一样，仿佛只是一个按程序办事的机器人，他的喉咙里发出两声低笑，说道：“我们只是工作上的合作而已，理应实现结果利益的最大化，你去回海岛，就是利益的最大化。”

　　“是吗？你这么认为吗？”何潇的眼皮忽而低了下去，他侧过脸，一颗不那么明显的泪珠啪嗒一下滴落在了地板上。

　　“不然呢？”顾沉起身凑近何潇的脸，把他浅蓝色的眼珠逼得退无可退，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们关系很好吗？关系好你就不会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了，我的一切你都知道，可是你呢？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我没有。”何潇说道。

　　“很好，”顾沉把背包拉上，挂在何潇身上，说道：“那你为什么知道欧阳城保险柜的密码？”

　　顾沉的问题一出口，何潇红着眼抬起头，不知如何开口，几次欲言又止。
　　当顾沉听到欧阳城质问黄岐的时候什么都明白了，如果不是他早饭时遇到了黄岐，他可能会一直以为欧阳城的印章只是放在了卧室或者客厅，欧阳城说里面的东西被动过但没说保险柜被人撬开了，就证明何潇是用密码打开的保险柜。

　　“我试出来的。”何潇说。

　　“你觉得我信吗？”顾沉笑道：“何潇，我真的分不清你嘴里哪些是实话，哪些是假话。”

　　“真的。”何潇一遍一遍念着这两个字，他抬起头对顾沉笑了一下，伸手把背包取了下来，轻轻放在一旁，央求似的拉了拉顾沉的衣角，说：“我从小运气就好啊，真的。”

　　顾沉转头看向了窗外的基地，尽量不和何潇对视，分别在他心中已成定局，他知道就算把何潇送去海岛，基地发现以后还是会逼他把何潇接回来，但是那时主动权就在他手上了。

　　未知有时是恐怖的，要是基地退步，那顾沉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去海岛，要是基地不退步，顾沉就可能永远去不了海岛了。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第一代1974要以自己的晶体为媒，签订契约，很多事情没有办法预料，只有划出一条底线并且誓死捍卫，想守卫的人才可以安然无恙。

　　屋内悄无声息，顾沉不敢转身看何潇的表情，他站在窗前，上一次他这样站在窗前，还是遇见许言旧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的生死离别。

　　不再相见的离别本质上和生死相隔是一样的，自分离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活中就将只剩下关于何潇的回忆。

　　会想起什么呢？在星空下，有个傻子为了让他不受伤，想也不想就露出了原型，会想起在酒店的那一晚，会想起有人曾经等他回家。

　　他不怪何潇没有告诉他那些，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他只希望何潇能潇潇洒洒地转身，不要留恋，不要回头。

　　顾沉眼角有些痒，他抬手揉了一下，怔怔地盯着手上的水渍，用指腹轻轻捻去，真矫情，他想。

　　不，离别和生死终究是不一样的，顾沉心想，他们只是走向了不同的路而已，他努力在心里说服自己，没必要太悲伤，他和何潇不过只认识了一段时间而已，又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呢？

　　“也不要往坏的方向想啊，”顾沉转过身说道，何潇坐在床沿边，比刚刚平静了不少，顾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也许，等事情解决以后，我还能来海岛呢？”

　　“好。”何潇站起来，拿起旁边的包。

　　那一刻，顾沉心里有些难言的失望。刚刚那个还在跟他大喊大叫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一个冷冰冰的合作伙伴。

　　他看不透何潇，时而温情，时而冷漠，时而靠近又时而远离。

　　一开门，江鸟已经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了。顾沉的情绪还没冷下去，他不想解释太多，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江鸟迟早会知道，今夜，他必须把何潇送回去，不管是谁阻挠。

　　“我……”江鸟无措地看了看顾沉身后的何潇。

　　“你都听见了？”顾沉问道。

　　“嗯……是。”江鸟承认道，他刚刚是被两人吵架的声音吸引过来的，听了二人的说话内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你……”顾沉看江鸟没有任何态度表示，暂时不知道江鸟打算下一步怎么做，是打算和基地汇报，还是劝顾沉把何潇留下来。

　　江鸟也是实验室的成员之一，但他不是1974，从逻辑上而言，他的立场应该是希望将何潇用于实验。

　　就在顾沉犹豫要不要直接打晕江鸟的时候，江鸟侧了侧身，让开了。

　　顾沉拉着何潇往实验室走去，航空器停在实验室侧面的墙里。顾沉走过去输入了一串密码，实验室侧面的白墙缓缓升起。

　　那庞大的航空器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在旁边继续输入程序。平日里滚瓜烂熟的操作在此时变得十分艰难，何潇在旁边越是冷静，顾沉心里就多冷了一分。
　　他不能把何潇亲自送回海岛，他怕他在路上后悔了，只能寄希望于航空器的程序，让他把何潇送回海岛之后再返回基地。

　　在系统连续几次报错之后，顾沉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了？舍不得？不会的，只是普通的合作伙伴而已。

　　在无数次的修正之后，系统终于可以运行了，何潇背着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进了机舱。

　　顾沉看着航空器驶出实验室，消失在他视线不能到达的地方，他记得何潇来的时候还是这样，简简单单一个背包，茕茕孑立，仿佛他早已习惯了这样，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度过一天又一天。

　　实验室的电脑屏幕上是何潇在机舱内的画面，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像个木偶一样坐在里面。基地到海岛只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何潇在机舱里发了一个小时的呆，顾沉在实验室看了一个小时的监控。

　　机舱平稳地停靠在海岛的岸边，只有检测到何潇出舱以后，才会返航。

　　顾沉看着何潇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一阵绞痛从心间升起，他很想让何潇走慢一点，不知道看过去的哪一眼，一不小心，就成了永别。

　　何潇待航空器驶离海岛，猛地转身，一跃入海底。

　　一声鲸鱼的悲鸣响彻天空，夹杂萧瑟的海风盘旋而上，久久不能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