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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春节(十二) ...

  •   天大亮。太阳高了,屋外的白杨被大风吹得左摇右晃。有大风,就寒冷。
      小舅起来了,给龚晨晨拿了一包酸辣粉。“你们不到奶家去咧?”
      “我不想去奶奶家,一老去奶奶家,奶奶会烦的。”娃娃虽小,啥都感觉得出来。
      “那就那么个急脾气么。”
      早饭热得臊子汤,李亚茹从辣椒块和蒜丁、生姜丝里挑能吃的菜,吃得慢些。姥姥就急急道,“一个一个捡嘀挑啥嘀嗫?不要磨磨唧唧,快快吃!”李亚茹也是快奔三的人了,确定了工作,有了事情做,为得是最大程度的自由。她不想受任何人的指点管束,也不想受任何一点委屈。
      去裁板房倒热水洗脸。小姨夫来了,我先在大床上坐了一会。姥姥端着菜篮进来,小姨夫把案板边的小凳子给让开,站了起来。小舅也拿着个电话满房子转着打。
      “亚茹往里坐,把路让开,让人家坐!”我就想,小姨夫到沙发上坐,哪怕到床里边坐,他自己就坐去了,让得不行。不过还是招呼道,“尕姨夫,到这旁个坐哈烤火来。”
      姥姥还聊着龚晨晨不想妈妈,喜欢待在村里,也爱和爷爷奶奶待在一起。谁也没有打破她的美梦。先前许是如此,今年龚晨晨读四年级,忽然就长大了似的,能感受出人情冷暖了。先前她爱满到处跑,在屋子里待不住。今年,许是忽然长大了,许是上了半年网课,她会玩手机了,跟着这个人要手机玩游戏,再跟着那个人刷一会儿短视频,不爱疯跑了。
      李铁园喧荒呢,喧着喧着,“亚茹子,到那个房子给我抓些瓜子去。”
      李亚茹才反应过来,脸没洗,“我倒些热水把脸洗掉,到那个房子涂擦脸油嘀时候顺便端过来。”
      “一叫你干个啥去就推脱嘀很,这个是你爸,让你干个啥就赶紧去。不让你拿瓜子咋不洗?”小舅嘴接得长得很,又都不是什么好听话。
      “我快快就洗完咧。”
      “那把你拉扯嘀这么大咧,你还不管那咧?”
      我怎么不管了?“昨天晚上喝醉咧,谁两个小时蹲到跟前又是倒热水又是端盆子?”
      “那把你管咧几十年,你管咧那一次不愿意咧?说嘀不行咧?你应该嘀!赶紧端瓜子去!”
      李亚茹已经把手放进热水里,“这个瓜子我想端就端,不想端就不端。”怎么就等不了人洗个脸的功夫?一开始我也没说不去端,只是说顺便端方便一点,这些人就针对得不行了。
      “你咋么当老师嘀嗫?这是你当老师应该说嘀话么?”
      “老师应该说啥话?老师也是人,老师也有喜怒哀乐。”
      “我说个话去一两个人听咧听,不听咧就算咧。你一个人说嘀话多少人听嘀嗫,影响多大嗫。你把娃娃都教成这么个忤逆长辈,不孝顺嘀样子么?这些老师就莫有啥用,你看把我们家那两个教成个啥咧?”
      “你一个人带两个娃娃都带不好,老师一个人带一百个娃娃,说去又不听,咋么个个都带好嗫?你咋不算算你们家娃娃在学校待了多长时间,在家里待了多长时间?”一个脏话连篇,一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教给孩子,到头来埋怨给老师?我最听不得这种话,见不得这种不知感恩的家长。老师不欠任何一个家长的,管多管少,只为一个良心安稳。老师是学生的老师,不是小舅的老师。工作和生活是两回事,老师不是在任何场合都严肃,也不是不该有自己的生活。
      “你们这些娃娃还不让人说咧!你们长哈嘀歪枝枝子,大人就得给修剪掉!”
      “因为你是大人,所以你从来就觉得小辈得听你的所有话,你说的都是对的——这难道就不是一种无理的压迫?”
      姥姥已经端着一盆瓜子放到桌子上,“你再不要犟嘴,咋么跟大人说话嘀嗫!”
      “我不说,你们永远都不知道!以为自己做得什么事都是对的,都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这个地方我已经莫兴蹲咧,赶紧回嗫。”
      “你赶紧回,你回去也不要吃你妈做哈嘀饭!”
      “我妈早上班去咧,我自己做!”好像离了谁活不了似的,我不依附任何人。就是这句不要吃妈做的饭——妈从初中时就克扣我,说我只知道学习,不懂礼貌,也不会挣钱,她做得饭不要吃!她总是如此威胁我,和李梦茹一起欺辱我,她就能做出让放学回来的李亚茹望着,她们吃着的举动。这种隐忍的痛处,是一碰即醒。没有谁有过错,我只想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回家,谁也不惦念。从初中起这种想法便生了根。
      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为了维护自己贬低别人,为了维护一个人伤害另一个人,只知其一角,不知其全貌,拿着久有的陈见成见说着胡搅蛮缠的话,对根本不了解的事情添油加醋……用长辈的权利误会小辈的语言,强迫小辈的意愿,把小辈的自尊根本不当回事。这种作为,他们就觉得是好作为。小孩子也是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你说得有道理她听呢,你说得没道理她不听。怎么就没有选择的权利了?“棍棒底下出孝子”,该是如何损坏人的个人意志?
      气得李亚茹不想再看见他们,跑去和龚贝悄悄呆着。坐着坐着瞌睡了,在大卧室躺着睡着了。
      龚晨晨一会儿来看我,说不要睡觉了,起来玩耍吧,白天睡了晚上又睡不着了。一会儿来叫我,我隐约里瞧见她拿个旧褥子说抱丢丢去呢。过阵子又回来,说老屋、新屋都找不见丢丢。一会儿看狗娃去呢,说姥姥家大黄狗和牛家狗生了一窝小狗娃,可爱得很……后来她跑累了,没人和她说话,自己也躺在炕边上睡着了。我醒来时顺手捞了一件羽绒服给她盖上,躺下,又昏睡过去。直到下午四点,龚晨晨已经在地上跳来跳去了,我彻底睡醒了。肚子饿,又不愿去姥姥家吃饭。
      “姐,你去不去厕所?”
      “走,一块去。我上完咧到奶家拿眼镜去,帮你把棉袄也拿上,在路口等你。”
      在路口会面,我俩儿一起到罗西云家看小羊羔去了。我们从羊圈北门进去,把门栓上。羊圈边上白色的雪、褐色的羊粪蛋子都被扫得干干净净,裸露出坚实的冻土来。罗刚和媳妇子都穿得厚迷彩棉袄,拉着两捆子干青草,折断了捆绑住青草的芨芨,把青草散开在打扫干净的冻土上。俩儿进进出出几趟,总共提了九捆子干青草,把羊圈西面的冻地都铺满了。
      “喵。”
      李亚茹寻着小猫的叫声,隔着墙望过去,羊圈外的椅子上拴着一直大黑猫,黑得跟煤炭似的,毫无杂色,只有两个圆滚滚的棕色眼珠子转来转去。
      龚晨晨已经急急冲去院里看了,刚跑到门口就被一只狼也似凶神恶煞黑狗的忽然吠叫给吓得退回来。
      罗西云正好来门口了,连连制止,“先不出去噢,这个狗那扯人嗫。”
      “狗就是嘀么,你把那放开那就跑去咧,你把那栓住,失去咧自由,一哈子就暴躁开咧。”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大人。
      罗刚背着一塑料草包空葵花壳回来了,“你这个娃娃把龚家、牛家嘀狗都哄嘀团团转,把我们这个狗也哄住。”
      “它叫啥名字?”
      “坦克。”它一点也不像坦克,倒像只野狼。
      这隔壁滩上啥也没有,就是空地多。房子东边场上搭个场地放草料,南边白杨树林旁边修个棚垒干青草捆子。也分小山羊圈,公山羊圈,母山羊圈,绵阳圈,喂料圈……摆在喂料圈东面北面的四个长六米的铁槽里倒满了空葵花壳,十来只胖乎乎的小山羊欢快地跑老跑去,吃了青草吃葵花壳,你顶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再排排挨在一起,无忧无虑。
      “我们背了三大袋子才倒满,再背给两袋子,都够一拖拉机斗子咧。”过年这两三天,四百只羊都圈在家里,放羊人也能有时间喝酒吃肉。但一天不出去放,这些羊的草料也是多到令人堪忧。
      料和干草放好,一顿丰盛的晚餐准备就绪,一开了母山羊圈门,饿了一天的山羊群一哄而出,拼命往喂料圈里跑。先跑进来的羊抢个有空葵花壳儿的位置安稳吃起来,很快一排排满了,再来的羊排去对面,后来的羊跑去干青草堆上,急急吃。这一切都井井有条,看似慌忙,但绝不混乱。等到羊群都进了喂料圈,关上南边圈门。罗刚跑去狗跟前抚摸它,逗它玩,狗便一门心思地跟主人亲热。趁此机会我和龚晨晨溜到院子里去,跑到十米开外了,狗反应过来了,吠起来。见主人还在,有些云里雾里,叫了阵子不叫了。
      风不算很大,但和着冰天冻地里的冷空气吹在脸上,能冻得脸失去知觉。罗刚和媳妇子准备去喂绵羊,我和龚晨晨冻得脸蛋通红,从罗西云家西门出去,烤火去。赶回去正好,吃了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
      饭后我俩儿放羊饮水去,在风天里又跑了一趟回来,一进门龚晨晨一句,“尕舅。”
      “你咋把你爸叫嘀尕舅?”
      她呲着小白牙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冰凉泡椒猪皮。她两个脸蛋红通通,鼻子尖也红通通,小手快速撕开泡椒猪皮袋子,先给李亚茹尝了一条,再给王文尝了一条,自己吃进嘴里一条。
      “你看你冻嘀。”
      “我描述一下我现在的样子,两个脸蛋像红屁股,鼻子像套了一颗红色的圆球。嘴里嚼着又硬又冰的泡椒猪皮。”小朋友的可塑性就是强,这个经常从背后,从左边,从右边悄咪咪偷看我写作的娃娃,能够出谋划策了。
      西南边的天空围着一道粉色的光圈,蔚蓝沉稳的天山后面躲着镀了金的厚重云朵,空气里尽是煤烟的味道、冰雪的干冷。
      西南边出现了一弯明亮的新月,在寒夜里美得独具一格。新月慢慢朝地平线落下去了,色彩逐渐变得深沉起来,深厚的橙红,静谧地挂在地平线。
      一回去一家子人悄悄坐哈看电视嘀嗫,小舅也在呢,大舅也在呢,爸妈也在呢,爷奶也在呢,把沙发坐得满满的。我懒得跟他们一起看,一个人钻进小卧室里。大舅妈在,龚晨晨也跟过来。
      大舅妈,“你要知道爸爸嘀辛苦呢,你们家柴米油盐,你们上学坐车嘀钱,买洗发水嘀钱,都是爸爸辛辛苦苦挣的。回来了就多陪陪爸爸。”
      龚晨晨,“那是我妈嘀钱。”
      “你妈什么时候嘀钱?”
      “我妈攒的钱,都在她的银行卡里。”
      “龚贝姐都十五了。结婚十五年了,存下的钱有多少?现在爸爸一个人蹲在农村,又是做村长的活,又是种得一百亩地。也就是你爷你奶在跟前呢,要不然一个人可怜嘀,咋么吃上饭嗫?”
      “他窝囊得很,都不收拾下房子。”
      “他平常工作也忙得很,连夜浇水得呢,觉都睡不上,也就不管这些事情了。”
      “他就浇水,抽穗、除草、拾葵花头都是我们帮嘀干嘀嗫。”
      “你们暑假干咧三天,记住咧。活不是三天干完咧,几百亩地也不是你们帮上几把手就收完咧。活多,好多时候你们读书,都了解不到。要知道呢,要理解你的爸爸。”
      “那最近呢?他有时间喝酒、看手机都不收拾。”
      “最近过年了,大家都放松放松。他也喝得醉掉咧么。虽然这样,你们家最辛苦的是爸爸,你要知道嗫,回来开了给他带个小礼物。”
      “我带个啥小礼物?”
      “做个手工,捡个冰块也行呢。”
      “那他咋有时间刷短视频?”
      “他一个人常年住在这个村子里头,外头远嘀地方哪儿都去不上。那有不看电视,了解不上外面的世界。人都会孤独,他也要通过短视频去看看别人的生活。”
      “他咋用手机打麻将呢?”
      “人不能一直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人还得有爱好和娱乐。他哪儿也莫处玩去,你们都上学去了,也只有寒暑假回来上几天。有时候打个麻将,让生活有乐趣一点。”
      “他从来都不看我的作业……从来到了哈密就跑出去,也不陪陪我……”说着龚晨晨把头埋在被子里,哭起来。
      “大人有大人的忙碌呢,你长大就明白了。村上很多任务,他一去了市里就跑这跑那,闲不下来。你看雪雪姐和梦梦姐,过了莫有两天年就急得回去了,她们也是一样的不是么?”
      “他就不能陪我玩一会……”
      “你想玩他的手机嗫是不是?哈哈,这哈一下猜到心里去咧。但是你看那一年从头苦到尾,就拿嘀那么个旧手机,也舍不得换。”
      “我也想让他到哈密了,陪我出去玩。我妈都不让我们出房子。”
      “这个有办法。你和姐姐都上学嗫,都要吃饭,全靠着你爸嘀工资,他不抓紧干活,出去玩,花钱呢。但是这个也可以好好沟通,你跟他多说一说,他知道咧,要是有时间咧,就把你领上出去玩去么。再不哭咧,我嘀晨晨是个漂亮嘀稀罕丫头子,再长大就是个大美人。”
      大舅妈对小朋友的这种耐心、温柔和爱意,李亚茹不常有。也许当了母亲才深有体会。

      到了晚上十一点,新月已经没了身影。这世界只剩下漆黑一片的村庄,和漆黑一片的天空。不,眼睛习惯了黑暗,便渐渐看得清,天空里闪着无数的星子。
      “月亮落了。”
      “月亮落了星星就出来了。”
      “星星一直在,只是我们能不能看得到它们。”
      我和龚晨晨回小舅家小卧室睡。龚晨晨一进屋就拿出来一包葱花薯条,“把今天买嘀零食都吃完去。”
      李亚茹抢过薯条来放在冰箱上,“我帮你保存着。今天已经吃咧一包了,剩下的明天吃。细水长流。”
      一没注意,随着“嗑呲”一声脆响,龚晨晨已经把袋子撕开了,满足地闻了一闻,“这味道真香。”说着就要往李亚茹鼻子边递。
      “不闻。”李亚茹将袋子推回去。
      龚晨晨毫不在意,“吧唧吧唧”吃起她的零食。
      忽然两声咳嗽,开门的声音响起,吃了还没十来根薯条的龚晨晨立马警惕起来,当机立断,将拆开的零食塞到柜子里,以免叫家长发现。她竖起耳朵听着,慢慢地没动静了,也没人进屋来。“爸比!”龚晨晨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无人应,屋子里里外外安静得出奇。见危机解除,她又放心地找出零食,跟个小老鼠似的,“嗑呲嗑呲”地吃起来。
      “噗……我又闻到一股臭脚丫子味,你把鞋解开了?”
      “就是……我现在就洗脚去。”龚晨晨跑到客厅,一边脱鞋一边问,“姐,你有没有写烤馍馍?”
      “但是我们没有烤啊。”
      “你中午十二点抱着炉子烤火,看火炉上啥也没放,就想让我拿个花卷来,切成片片做烤馍馍,要烤得金黄金黄。我不想吃烤馍馍,我想捉丢丢。一会儿没有拿,你就瞌睡得不行,躺在大卧室睡着了,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很快该吃臊子面了,我们的馍馍没有烤成。”
      “没有烤成可还行?”睡前思维四处翱翔的龚晨晨啊……2023.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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