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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干旱(二十三) ...

  •   那几个秃翅膀的老母鸡,总是从门板的缝隙里钻出来,在石子地里刨东西吃。趁人没看见的时候,成群地跑到大门前,拉上几坨屎,再抓紧去到菜园里把包包菜叶子叼几个洞洞。真是叫人讨厌!每见了鸡出现在门口,姥姥就会厉声呵斥,举着棍子追赶,直把鸡都追进鸡圈里去。

      往北去必经黑白大哈的狗窝。在我和大舅走过去时,意料之中,大哈忽地从颓圮破烂的泥墙后边钻出来,“呜……”凶神恶煞地就要扑过来狂叫。但是随着一声“吼!”它突然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缩了回去,气势全然不见了……原是大舅迎了过去,趁它没叫出来之前将狗给吓住了。

      “亚茹!来来来,快快来!我们……”小舅妈忽然出现在几十米外的石子地上,冲着已经快上了柏油路的李亚茹招手,急切地叫喊。

      “那说啥?”
      “光听见声音。”

      “我们原走上回去看看吧。”

      我们又掉头往南去,正好乡饮水安全巩固提升工程第一标段项目部的一男人同路去做核酸,不管认不认识,大舅就聊起来。

      “你咋不走?”
      “往哪儿走嗫?”
      “往哈密走。”

      “往哈密走干啥去嗫?莫处蹲。”

      “活干完咧你不走?”

      “我要一个人我就走咧,我一呼啦人嗫,走不开。”

      紧说着,就到小舅妈跟前了,她说娃娃看网课不会登录软件,着急得很,叫我赶快看看去。登录和申请入群都已弄好之后,龚贝告诉我,她们还有十分钟开始上课。

      我和大舅到白山顶的戈壁边缘转了一圈,只看到放过羊群的一块葵花地里一片草叶都没有了,黄土地里只整齐竖立着的光秃秃的葵花杆,像一个个老人用的拐杖。往老榆树下去,一棵沙葱也没找着。回来我帮衬着姥姥切菜,午饭时我们做好了凉拌黄瓜、凉拌韭菜、烧辣子、炒茄子、炒鸡蛋五个菜,真是丰盛的午餐。

      中午没来得及休息,我和大舅便去城上拉面粉。龙卷风携沙带土,从新修的房屋间一略而过,带着一个又一个圆鼓鼓的白色塑料袋,旋得上百米高。拉完面粉的车,转去了清葵花的场地。装袋子、搬袋子、卸袋子,我们又忙活了几个小时。

      龚贝个子高,三十公斤的葵花袋子抱上就走,干活毫不含糊。

      大下午的,小舅妈给煮了火锅,吃了才回去。想是给干了这么多天活,我们终于吃上小舅家一顿饭了。

      晚上也是没什么事,小舅要开车出去,我和大舅兴冲冲跟着去坐车。小舅说,他处理公务,还不得说到十一二点,我们一些闲人跟上干啥去。

      大舅索性不去了,说带我去个好地方。结果是跑去牛蹄子家喧荒。“以前那一家子蹲到一打里,做上一锅饭,猪娃子也是嘀聚到一块,“哐哧哐哧”把饭吃光。洗锅嘀洗锅,擦桌子嘀擦桌子,看电视嘀看电视,一块干活嘀嗫。现在那一家子四个人,就蹲嘀东南西北,各吃各嘀,各干各嘀,面都见不上!还是以前好哦。”

      牛蹄子说,“到哈密圈了一个月,昨天回来,一个人那到外头转了转,谁也莫有,把人一哈子还觉得急嘀。”

      “羊群跑到老汉嘀地里咧,老汉那气嘀撵到山里头去咧。昨天张家找了一整天,找见咧一只羊。栓喜又开上车跑上看去咧,给断官司嘁咧。”

      “这个老汉,那坏嘀咋咧么?吃咧就圈哈也行嗫,吃到多少再赔给他么。这哈子几十只羊找不见喽,麻烦事呦。”

      大舅每天都回来的很晚,不是喝醉了就是喝醉了。只不过,今个都没有,他凌晨开着车,拉着鞭炮,和牛蹄子到白山顶的玉米地边上放炮去了。说是炸野猪,炸得它们不敢过来。我等不住,那会子早已经回到家睡着了。2022.09.02

      西红柿一串一串的红着,辣椒也一串一串稠稠密密的红起来,就连胡萝卜缨子也红了些。玉米的叶子几乎全黄了,远远望去金灿灿一片。豌豆叶子也黄了。紫包包菜没有包住,绿包包菜包了有十来个。地埂上的草也都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蒲公英那金色的小花还是向阳开,开了一茬又一茬。我和姥姥背着菜回家,在柔软的灰沙地上印下一个个脚印。秋天,并不缺少色彩。

      十点半了,去扛草的大舅打电话说买辣子的人来,叫我们赶紧上地。

      只好再跑一次。起了些风,不大不小,吹得百草都低头,吹得乱沙迷人眼,吹得我草帽子都掉了。空气里本就干燥,如今大风吹得皮肤更干起来,屋外不是个好去处。

      我和姥姥上趟下趟来回摘,摘了两袋绿辣椒,一袋红辣椒,一袋有黑紫条纹还未完全变红的花辣椒。风不停地吹,太阳也很热,我早晨应付了事只吃了半碗饭,这会子快正午一点了,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摇摇晃晃,提了两次想回家去。

      姥姥走得飞快,倒是我落在后面,连往嘴里填了四五个番茄。这是我甘之如饴跑了这么多次地上以来,第一次觉得好像快要天旋地转。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我,我浑身的水分蒸发了不少,我的腿无比沉重,我的肚子空空如也,我快要走不回去了……几乎是挪啊挪,一步步慢慢往回挪……

      院里的棚下还算凉,能乘凉实在是太舒服了。姥姥生了火,急忙活起面来,说还有剩下的炒菜,下点面就够吃了。半小时之内忙活完毕,到一点半姥爷下地回来,热乎的面刚出锅。

      洗完了碗人便将皮卡车开到门口了,姥姥又跑去小姨家把一个大秤砣抱来,过秤,算钱。

      两行辣子,种了大半年,卖了三百五十元。“一袋子绿辣子三十九公斤,一公斤三块五,也二百咧。一袋子红辣子二十三公斤,咋么就二十公斤嗫?一公斤六块钱……”姥姥就不信,偏是一遍一遍算,非说怎么也值个四百元。生了一通气,她从棚底下拿出四辫子蒜,将黑泥撮去,把白蒜装进袋子里,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算着。我也是害怕了,姥姥上次和姥爷算账,一晚上看了三个小时电视,算了三个小时,总觉得十天的工钱少给了一百,快凌晨了还打电话和小姨核对,睡觉前还在嘟囔着少给了,嘟囔了十来分钟才安静睡着。我听了一晚上,到最后烦的脑壳疼。这么几百块钱,怎么就算不清?不然少的我给他补上好了!老糊涂了啊。

      加上四辫蒜,一共卖了四百七十五元,付钱的人看也没看,算也没算,马马虎虎钱扫给就急着开车吃羊肉去。大舅微信收账的,说到时候给姥爷五百现金去。

      忙活完这些都下午四点了,我又累又困,单不是因为这一天从一睁眼就干活没停过。连续几天早晨和傍晚的体力劳动,叫我开始犯疲惫。一挨床就觉得身体瘫下来,起不来了。快睡着时,“哐哐”两声,过会子,又两声。大风不仅要鬼哭狼嚎,还吹得大门“哐哐”响。我爬起来,游离般地去拿个短木支住东门。不一会儿门又被风吹开了,再次“叮里哐啷”起来。我又跑出去一次,拿了两杆长木,一杆短木,将东门支了个牢牢实实,把西门也锁好,终于才又安心睡下。还没睡熟,迷迷糊糊里听见姥姥在院子里走,切了红辣子晾,又开了东门出去了,想必是给大舅揪菜去了。风好像还在刮,我渐渐睡熟了……足足睡了两个小时,醒来的下午,阳光都分外好看。

      姥姥在煮豆角,叫我看着锅。豆角出锅了,我拿去切好,凉拌。

      直到傍晚太阳金光闪闪,天空黄云翻滚。姥爷拉着一车斗萝卜缨子回来了,还提回来一塑料袋子水萝卜和几根菠菜。“下午我就装袋子嘀嗫。一个袋子里二十五个葵花头,拉到哈密专门卖葵花头嘀,那现在嘀人会吃嘀很。”

      小姨又从哪里拿来两把粉条子,说还买了五公斤葡萄,叫我过去拿回来两串给姥姥、姥爷吃。姥姥正听见,抱给我几根白萝卜,叫我经过时顺便送到小舅家。

      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跟大舅聊天。

      “村上那报煤嘀嗫么。”

      “那个,你等嘀去吧,没有个影子么。去年就报咧,白报嘀嗫。”
      “你报上么。”
      “再像个以前,一家子发上两吨煤。”
      “我们从一八年发咧洪水,就浇地,就糊糊子。”

      “磨刀嘀磨石跟前那么个水,糊沌沌子。那个矿,从七月份停到。到现在水清些咧。中央上下来人咧吧。我一看水清清嘀咧,和前几年浇嘀一模一样咧,小天山圈下来嘀水。”

      “人居住嘀上面,开矿能行嗫么?得管住。”

      晚饭过后,人都散了。大舅到处找热水,我听见西门有响动。

      “开门!开门!”

      黑暗里一个老爷子站在西门外叫门。我走过去,边走边回答,“门开着呢!一推就行!”
      老爷子没什么反应,依然站在门口敲,“开门!开门!”

      我走进了,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截绳子,绳子直直延伸到后背去,捆住了一袋二三十公斤的面粉。老爷子弯着腰,想是走了些路,已经压得很累了。

      “车在哪儿嗫?”进来他问了这么一句。

      姥姥惊叹道,“那咋这么远背上来咧?活该!就想嘀娃子吃不上饭,哈密嗫那不买嘁?亚茹子,赶紧领到车跟前去,棒棒拿上,把狗挡住些,不要把人扯哈咧。”

      老爷子站在九月菊边上没有什么反应,姥姥又跑到他跟前说让他跟我来。“你嘀大儿子来?”大舅正出门倒洗头水,光着个身子。“你跟上娃娃去!”姥姥又往东门走,示意刘松武跟着,把他送了一截。

      二十吨的大货车有三四米高,又装了十几吨麦子,乌漆嘛黑的天里,货车显得更高些。刘松武站在车下面,抬头仰望,叫我上车去。我从小舅家端来个凳子,“我上不去呦!从来莫上过。”
      老爷子似乎听不见,依然念叨着,“你上去!你上去!”抓着车后面拴绳子的地方,示意可以踩脚。

      无奈,我爬上凳子,奇迹般地爬上了货车。小心翼翼装好面袋子,撤了绳子,下车时,居高临下的,地面一片黑乎乎,“我不敢下呦!”老爷子紧紧抓着我的脚只直往刚刚上车的踩脚处拽。
      “快放开,快放开,我嘀腿不够长咧!脚伸到头咧,跟不上!快放开啊!要掉下去咧!”幸亏龚晨晨听到了呼喊声,从哪个角落里里钻出来,跑到老爷子跟前,对着他的耳朵大喊,“爷爷!快放开!那自己下!”老爷子才终于才松了手。

      “您回家去吧,我自己慢慢下,不着急。”
      龚晨晨又重复道,“爷爷,你先回去吧!”
      老也子不回,说要看着我下来。

      我往后面退了一点,调整了姿势,叫龚晨晨帮忙看踩脚处,左了右了,直到脚踩定,再踏在凳子上的那一刻,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黑乎乎里,踩着石子地,借着院里微弱的灯光,我们往回走。刘松武戴个灰帽子,帽子底部露出的头发已然花白,穿一件灰白格子的旧衣服,灰黑的呢绒裤子,一双旧黑布鞋。边走边冒出一句话,“莫面吃咧,三娃还在矿上嗫,莫来嗫。”像是给我们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舅洗完了头发,在院里招呼刘松武进屋。老爷子笑着说要回呢,昏暗的太阳能灯下他一排牙齿有一处黑洞洞,是已经掉了一颗。颤颤巍巍的,背影显得又苍老又孤独。老爷子出了西门,什么多的话也没再说,消失在重重黑暗里。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问姥姥这个老爷子叫什么名字,姥姥说,“刘松武。”

      姥姥又何尝不是?大舅夜里要开车回城里了,姥姥跑了一下午,又是挖土豆又是揪辣子,又是摘豆角又是拔萝卜,一小包一小包给挑最大的装好。回来再烧了一锅水,放冷了,拿塑料瓶子装起来,让大舅路上喝。万一封住了不让大车进城,大舅也不至于没水喝。家里馍馍正好吃完了,姥姥又跑去小姨家要了三个小锅盔,说大舅晚上就吃了一碗饭,早早就饿了,给大舅当预备干粮。姥姥还说别人,自己还不是操心得很。2022.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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