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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干旱(十一) ...

  •   “上工嘀人问嘀我自己拿不拿镰刀?你不拿镰刀你搁嘴啃去!”小姨来送钥匙,紧说着就急急从西门走出去。

      姥爷摸着黑去做核酸,姥姥就将昨晚剩的干面炒热。姥爷回来边吃边急,“再不要人齐了车走掉咧。”快快七八分钟扒拉完,紧着时间也出门了。

      又是一个凉气袭人的早晨,树丛里的麻雀吵个不停。

      院里纯白的八瓣梅开到十朵了,惹人耳目。

      我在干水沟边刷牙,丢丢悄咪咪靠过来,用胖乎乎的大脑袋顶了顶我的手背。待我进去瞧它时,它盯着横木下枯树叶里的一个角落,聚精会神,肚皮“呼哧呼哧”地颤动,全身的毛都兴奋得蓬松起来。忽然,丢丢拿两个合在一起的前爪忽地往那枯树叶里一按……准是瞧见了一个好吃食。没过多久,它就跟来新院里“喵喵”叫着要猫粮。没要到,就卧在我的旁边,揣着手手成了一坨猫——这娃昨夜里是捕了多少猎物填肚子啊?整个胖乎乎的跟个大毛球似的。

      锅里“咕嘟咕嘟”在煮豇豆。从老院井里接进来水管浇菜,水只有芨芨杆细的一条。大舅拿个梯子,钻到水井下面去敲水表。

      东边一只声音醇厚的布谷鸟“布谷,谷……”,南边一只声音清脆的布谷鸟“布谷,谷……,西边的也参与进来,这歌唱你一场,我一场。而麻雀的声音“叽叽叽”,从草丛里,树丛里,棚草里,天上地上,哪里都有。

      阳光斜斜地洒在碧绿的野草上,园里断断续续散发出清淡的青草香,合着稍稍呛鼻的炊烟味,在空气里飘。大榆树斑驳的树影洒满了红大门,洒满了颓圮的泥墙,洒在了零零散散落着枯叶的水泥地上,整个院落的美感便丰盈起来,显得没有多么寂静、单调了。

      韭菜花米粒儿般小小白白的一堆花骨朵冲破最外边一层薄膜的保护,精神饱满地往上长。有个别花骨朵已开出六片倒三角似的白花瓣,展露出金黄金黄的花蕊来。园子里的地依然潮湿着,这一场山水直泡到植物根部去了,叫旱水良久、无精打采的野草又支棱起来,叶片尽情地舒展,枝干也直直地往上生长去。

      只是偶尔还有金黄的白杨树叶缓缓飘落。经历了这一场干旱,落的叶子也就落了,黄的但长在树枝上的叶子得到了救赎,绿的叶子也没有那般青翠了,在阳光下甚至开始倾向于透明。只有大榆树任天气如何炎热,地表如何干裂,仍旧叶片繁茂,绿意盎然。怪不得村里新修的路边种树时,全种上了不会开出鲜妍的花朵,也不会结出丰盛的果实的榆树苗儿。

      姥姥正从一件破旧的厚棉马甲上剪下一块布,准备给姥爷脚后跟磨破的鞋子补上。我也要出发去培训了。

      上午的培训不是在读稿子就是在放视频,太敷衍,太无聊……学员们讨论最多的问题就是签到没有,画面卡不卡。老师从来不看评论,旁若无人地自己读自己的。到底要强制性地写听课启示,这内容叫人不能随意批评指正,亦无法故作慷慨激昂地评论。直听到后来,毫无章法地一通讲,什么都涉猎一点,什么都浮于表面,叫人的心情乱糟糟……肚子好饿,肚子好饿……讲着讲着……在大家都在挨时间的时候,忽然,从老师的万语千言里我听到了一句,“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结束得很仓促。

      屋外的天蓝得跟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宝石似的。太阳像一颗大钻石,向四面八方散出凌冽、透亮的白光。人是无法仰面睁眼迎着太阳的。眯缝着眨巴着眼睛,偶尔能从太阳周边看到一圈彩虹,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鲜亮的红色。

      一进院门,大舅就趴在一大盘拉条子跟前吃着,桌上只有一盘炒菜,姥姥正从裁板房里端咸菜和凉菜出来。我去摘了两瓣蒜,放在桌子上。

      “你们这个泡哈嘀糖醋蒜,都瀼到咧,你看就放到瓶子里莫人吃么!”大舅看了一眼糖醋蒜,又盖上了盖子。

      “你不吃就不要说咧,又不是莫有新鲜蒜!”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表温度骤然上升,晒得人的头脑也热起来,谁的火气都很大似的。

      “这么热嘀天,你爷又莫戴草帽子。”
      “这阵该中午休息咧吧。”

      姥姥六点起的,里里外外忙碌了将近六个小时,还是等到我下课才一起“呼噜噜”吃完饭,快速收拾了餐桌,才躺在裁板房的大床上睡午觉。我喝完面汤,轻手轻脚进房间放碗筷,再灌了一瓶茶水。转身时我瞥见小小的姥姥什么也没有盖,将手放在脑袋边上,已经睡得很沉了。

      三点,窗外虽有个大太阳,但从窗户缝隙里透进的却是一股股的凉气。下午开始,面对繁琐而枯燥的培训和作业,我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逐渐在适应。生活从来如此,自在的日子是短暂的。

      累计学了七个小时的网课,我的眼睛又困又干涩,脑袋也闷闷的,大脑再无法接收、分析、理解任何语音了。我伸着懒腰,往院里走去。那一刻,再次看到这蔚蓝蔚蓝的广阔天空和远处绿茵茵的白杨树,身心都实在是太舒服啦!从早到晚地培训,这种冷漠而机械地念稿式灌输叫人一度瞌睡,昏昏沉沉。比起听形式而无用的糊弄人的东西,我更倾向于自己有选择地研读、学习、观察,我更喜欢能够亲身参与到劳动之中,用蛮力和汗水来切实地感受这个世界。

      “赵平,那拉嘀个六米长嘀管子跑嘀嗫,让交警抓住。那又是抱大腿,又是嚎,‘我实在是穷嘀很,莫有办法呀!这几百块钱拿不出来呀……’警察还看嘀可怜嘀不行,那立马磕给三个头,警察给放到咧么。二百块钱莫有损失。那干啥都行,只要那嘀钱装在兜兜里就行。边磕边心里头骂娘嘀嗫,他妈嘀磕头和磕头不一样,那又不是真心实意给警察磕头嘀。这阵子到处都封掉咧,那开嘀个车车子拉菜嘀嗫,哪里有钱那就往哪里挣,嘴着实会说嘀很。”大舅躺在沙发上,露着个大肚皮悠闲地打电话。说完了,看了看刚回来就饿得坐在桌前急急剥煮好的大豆吃的李亚茹,像是盯住了什么可以夸他的人,“你发现房子里有什么不同么?”

      “变干净咧。”

      “我一下午收拾到,最后两个苍蝇,刚刚也让我拍死咧。你头抬都不抬。具体那咋不一样么?”
      李亚茹抬了一下头,“具体那咋都不一样。”

      大舅讨得无趣,跑去裁板房里找姥姥,继续大说特说。

      太阳已经接近地平线了,姥爷早早回来了。他拖着略显沉重、疲惫、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往棚子下挪。看起来像——机器人。胳膊、脸晒得褐红褐红的姥爷潦草吃了几口苞米,在台阶上坐下来,点了一根烟,抽起来。

      “今天咋早?”
      “今天地近么。”

      大舅蹲在辣子地边也抱着个苞米啃,丢丢过去蹭了蹭他的裤腿,问他要东西吃。把大舅惊喜地大呼小叫。说前天他在老院里挖了一天沟,丢丢以为是亚茹子去了,快快跑近了一头扎过去,一看不对劲,吓得跟弹弓似的一下子弹远了,消失在远处的草丛里。就这么观察了他一天,这个人好像只会挖沟,虽然长得个头大,说话音量也高,但对自己没有什么损害,于是不怕了。

      李亚茹边看培训视频边剥豆角,这几天听够录播课时长的任务还挺重的。姥姥饭下好了,忙忙走过来,“桌子上嘀豆豆皮皮子全部撂到,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叫你不要剥,闲咧剥,有闲莫忙嘀,你偏剥!”

      “娃娃勤快咧好么。”坐在床上休息的姥爷这么一句。

      我赶紧把豆荚都捧在手里,往小桶子里去扔。再提了小桶子过来,把剩下的皮皮子装上,将没剥完的豆角放进框里,把盛豆瓣的碗拿进冰箱里。急急回来我就瞧见姥姥把手机呼啦过去,烦躁地嚷着,“学学学,一天学上一会子就行咧,人一看见那就学嘀嗫,有多少学不完!谁像你一样!”

      看了一天视频的我在精神上也极其疲惫,忽然就失落地嚷起来,“又不是我想学!规定嘀四十节副课,二十号之前就得全部看完。我还没开始实习嗫,眼看着距离规定期限只有四天了,交代的任务干不完咋办嗫!”怎么干什么都是错?我也不想麻烦姥姥做饭。童年时那种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感觉又寻了过来,裹挟着我的心脏,叫人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叫人透不过气来……从我记事起,我就是个没有妈妈关心,没有妈妈拥抱的孩子!我忽然想回城里去了。爸在家里爱骂人,骂就骂吧,我从来没觉得亏欠他的。

      眼前的一碗豆瓣汤面条,我给丢丢捞了一些,拿着沉重的筷子,和一家人坐在这人心疏离的方桌上,不知如何吃得下去……昨个辛辛苦苦剥了一大碗的豆瓣,指甲、手指都剥疼了,这阵子做熟了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蜡,没有什么浓醇的香味。我就像个讨饭吃的乞丐。

      “你奶那就不知道么,莫学过么。我学大车驾照嘀时候一天看八个小时网课,把人看嘀兮兮就莫整咧。百分之八十都是废话,人都知道嗫,那就一次又一次嘀重复……”大舅又解释了这么一句。

      晚饭后我还是照常洗碗,姥姥拿着抹布过来擦碗,“吃过咧就赶紧学习去吧,搁哈我洗吧。”
      “莫事,快快就洗掉了。”

      一个人坐在老院门口,丢丢悄悄卧在我脚边。整个村庄都已被夜幕笼罩,除了被灯照到的那一棵大榆树中间的树影森绿,其余的边缘都已融入夜色里。我能听到周遭人家的谈话声,说笑声,能听到老院里轻轻的蝉鸣声……野草的清冷气息随着空气一阵一阵地飘过来。我只感觉,周遭尽是黑暗、冷寂。偶有一只小猫窜过,踩过枯干的落叶,制造出些“沙沙”的响声。我很想哭,想着想着,没有哭。

      夜里没有月亮,只有高墙上的灯,投射出冷漠的光亮。

      我往空无一人的老院里走了走,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漫天的星星就跟米粒儿似的,撒得到处都是。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也是渺茫的希望。2022.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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