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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干旱(六) ...

  •   昨夜醒了很多次,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每次醒来都清晰地听到大黄狗悲哀的嚎叫,像是对着月亮,又像是追寻什么遗失已久的东西而不得。

      清晨六点听到不一样的响动,公鸡争先恐后地鸣,东边的鸣完西边鸣,布谷鸟也开始早报。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挣扎了一番,立马爬起来,穿鞋子,出门。

      姥姥提着个小桶子,正从沟里打山水浇菜。我走到老院里,看到东边天际小米黄的色彩,已越来越亮。

      在农村里住,一天的时间很长。没有什么糟心事,没有什么必定要赶完的工作,身心放松下来,一天的时间里又能过得悠哉悠哉。回来的第一二三天,我还能倒头就睡。一个星期过去了,昨夜我躺在床上,竟躺了好久才瞌睡。

      灰蓝的,已以灰居多的还在沉睡的天空,天际线上方升起一环浅淡的似有若无的美丽的胭脂粉。我和姥姥来来回回提了几十小桶水,将院里空的大桶子、小桶子、大盆子、小盆子、大缸小缸、废弃大锅、废弃小锅都装满。东边的天空有微微的橘红,像害羞少女脸上的红晕。白杨树梢变得橙绿相间,一方暖,一方冷。燕子们欢快地在晨光里盘旋而上,盘旋而下,上上下下。两只小猫顺着梯子爬到了凉棚顶上。园里的菜因喝饱了水绿茵茵,顶立起来,长势蓬勃。清晨的一切都充满了活力。唯有大舅,忧心忡忡地瘫在沙发里刷短视频麻痹自己。

      姥爷开着小红车带我去地上揪菜。经过路口时,橙黄的光霭中河坝里有几个工人在修好的宽敞、平坦的水泥路面上洒水,我这才是第一次发现,惊异于这明丽的变化。小红车继续往南,马路两旁的树林带里汪着灰白的水,狗尾巴草泡在水里,好好洗个澡儿,真是自在。

      太阳才刚刚爬过山尖,露出了圆圆的脸蛋,释放出它千丈万丈微弱却又绚烂的光芒来。
      昨个浇了地,地里湿,无法落脚,采小豆的计划就搁置了。直到今个早上,我和姥爷来查看情况。

      等我从秧藤里搜罗完豆角,起身迎着这温柔的朝阳时,发现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绿,姥爷早也隐蔽在了这无边的绿意里。顺着地埂往南走,在洒满阳光的高草丛里大声唤姥爷,确定了方向,我才继续赶去。意外发现了已经饱满的大豆,拎出袋子我便开始采摘。姥爷只在十米之内的草丛里,若是不站起来看,自是瞧不见他的。

      抓住大豆的豆荚,拧一圈,这豆荚便能被轻易摘下,并且不会伤及秧茎。大豆的秧茎脆,若是只愣着脑袋去拽这成熟的豆荚,便会连秧带茎地折断,不可取。摘久了,成熟的豆瓣香便粘在了手上,粘在了衣服上,飘进了鼻孔里,香得人肚子都瞬间不饿了。这种天然植物的清香味,不知不觉便叫人放松起来,满足起来,大豆的香是细腻而悠长的。太阳高升起来,蹲在地埂上摘豆荚,这高高的玉米杆正好将阳光都遮去,流露些光彩出来,叫这一个阴凉地好不美哉。

      满载而归,小红车斗里装满了胖豆角,大豆角,豇豆,大葱,胡萝卜,包包菜……还有一个李亚茹。

      小红车晃晃悠悠穿过石子地,进了人庄子。人便多起来,多是往村上去做核酸的。姥爷开几米就停下来,跟人家搭句话。有一个大三轮车,拉着一车斗大桶小桶,装满了自来水,错过我们的小红车,稳稳向南驶去。

      到家了,院里空无一人,除了灶火里着的火,和锅里“咕嘟咕嘟”熬着的米粥。
      我们也赶着去村里排队,姥爷就和排队的人聊起来。

      “军娃子那还跑嘀好呀,圈到村里咧,再圈到楼上还急死嗫。”
      “圈到这就好嘀嗫,整上让干活去!”
      几个农人延着墙根一米一个在阴凉里蹲着,走过来一个妇女,直直就往村委会里去。人们嚷起来,“哎呦,哎呦,排队呦!”
      “人还直愣愣嘀走嘀嗫,以为你们蹲到墙根里喧荒嘀嗫。”

      十一点了,我看书也看乏了,有种昏昏欲睡之感。逐渐听不到山水流动的“哗哗”声了,去看时,发现水小了很多,可以看到水底的石头了。我便又提了几桶,浇给了葫芦秧。

      姥姥坐在裁板房案板边切菜,盆里装满了已经切好的红的番茄丁,黄的洋芋丁,绿的豆角丁,橙的胡萝卜丁……看样子是在准备臊子面的食材。紧接着姥姥又跑去灶火旁,将锅里煮好的大豆盛在盆里,端到桌子上。听到门外有高高低低的说话声,姥姥好奇地跑去听了一句,回来吃起大豆来。

      我也凑过去吃大豆,先将煮绵的豆荚剥了,再将内里一层紧身厚实的奶绿色外皮咬开,就能吃到绵软、醇厚,带着丝丝清淡的香甜的豆子。大豆天生具有一种叫人越吃越香的吸引力。

      太阳晒得凉棚上的那根葫芦秧已经蔫吧起来,晒得人脑袋昏昏沉沉。一天里最难过的几个时辰即将到来。

      午饭时,四五个人围着裁板房的小桌子,人的身上蒸腾着热气,饭菜蒸腾着热气,锅里蒸腾着热气。裁板房三面是墙,一面开着一扇小窗子,通不进凉风。越“呼噜呼噜”吃面越热,热得人人汗津津。汗浸湿了衣服,出去吹点风又耗干,这短袖的味道自是不好闻。村里又缺水,没有洗浴措施,只能每周洗洗衣服和头发,每天洗洗脸来换个清爽。

      砖房里南窗北窗全开着,风一流通,人凉快很多,可以舒舒服服睡午觉了。我一点半睡下的,三点半身上开始出细密的汗,热得半梦半醒。隐隐约约,迷迷糊糊里我听到正在洗衣服的大舅跟个小孩子似的给姥姥告状,“亚茹那还不让我用这个大桶里嘀水洗脚,说大桶里嘀水是喝嘀,旁边放嘀几个小桶子里嘀水是洗脸、洗脚嘀。”接着我又眯了一会儿。

      “这个天气了得呀!勺掉喽!直冒汗!”大舅洗完大吼一声,我是被这声惊醒的。坐起来便凉些了,我立马换了身衣服,也准备去洗。

      自从姥姥从小姨嘴里听见了我妈说,“娃娃晒黑了,娃娃衣服脏掉了”,姥姥闲了就念叨让我洗衣服的话,念叨念叨,又忙着找新的换洗衣服,时不时催我说不想洗了,换掉身上的脏衣服,她几把就洗掉了。

      这回我不仅洗了自己的,还将姥爷的四个短袖都翻出来,一同洗了。有一个卡其色短袖,都给姥爷穿成个硬壳子了,反复浸了汗沾了土又晾干的效果,叫人惊讶,又叫人哭笑不得。直到洗得半盆泥水,这才都洗干净了。衣服上的曲曲菜□□、油点子是洗不掉了,但起码过了水,穿起来会舒服很多。

      而后我端着洗脸盆接了水,放在地上洗头发,将胳膊、脖颈也一同洗了,舒爽啊。这头发湿湿扎着,这种燥热的天气里跟水打会子交道,绝对降温。

      就在我凉凉快快站在院子里时,小舅家的大黄狗从西门蹿了进来。我吓呆了,脚和腿根本都不听使唤,完全动不了。大黄狗夹着尾巴,没有看我,把放在小路边几个水桶里的水各舔了一口,从东门跑出去了。

      我惊魂未定地跑去跟姥姥说这件事,姥姥说小舅看见了会把狗拴住的。如此甚好。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屋子里,坐在窗前桌子边上看书。时不时有一股股清风进来,抚过头发,吹过浸上小水珠的衬衣,一阵凉爽。梳洗完果真舒服,我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长发快及腰,笑一笑,圆圆的脸蛋水盈盈。“戈壁啊,烈日啊,干旱啊,对女子的美貌实在太残酷了!”

      下午六点洗的衣服都干了,头发全干了,沟里的山水也干了。但沟并没有完全干燥,大大小小的石头间,还汪着清清的水。直面这太阳,我依旧能感受到来自火球的燥热。

      我又来老院里看书,坐在树荫下是凉的。风吹起来,吹得白杨树左摇右晃,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风吹得我额头的散发,衬衣的衣襟乱飞。“呼……沙沙沙”,像是捉弄这高耸的杨树似的,树叶子刚静下来,风便又从东方来,使整个树丛摇晃起来。地上金黄、褐色的叶子、小枝干一忽儿挪一截,一忽儿挪一节。坐在这破落的老院里,我忽然觉得有种自内而外的孤独。

      我放下书,将丢丢紧固在怀里,弄得它只哇乱叫了好一会子。丢丢在野外久了,吃饭时有了警惕性,也不习惯叫人抱了。

      七点半,姥姥出发去红山拔蒲公英。红山的三十亩油葵地,零零散散地还有金色的葵花开放。姥姥从长满杂草的密实地埂上进去,边走边拔,扔出来几根。缭绕着轻柔的暖橙色光霭的油葵地肃穆无声,成熟蒲公英的白色小伞随着这一扔在光里飞得散散漫漫,忽闪着,美轮美奂,让人一时心里升起了“浪漫”二字。

      矮小的姥姥戴个蓝围巾,穿个淡蓝的褂子,比油葵高处一截,抱着一大捆一米长的老蒲公英,艰难地往前挪。暖橙的阳光斜斜地洒落过来,绿茸茸的油葵海里,姥姥在这轻微翻滚的浩瀚绿波间缓慢游动。

      而我站在草埂上,草丛没膝深。草扎得人挪不动脚,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我急急往里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草叶划得脚踝传来隐隐的痛。直待姥姥出了葵花地,将蒲公英摔在地埂上,便又进去摘。我分了两次穿过苜蓿地,将这些成果抱回马路边。

      油葵地里杂草也很多,不仅有蒲公英,荞麦、大麦、芦苇、黑麦草,各种各样。

      装了满满一车斗蒲公英,铺上一个小垫子,我往上面一坐,姥姥开车回家。我是倒着坐的,小红车在往前行,而我在往后退。像是时间在往后退,我似乎有了种能看尽过去种种的能力。而后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轻微的眩晕。

      车没行多远,在一块大豆田边上停下。姥姥叫我稍微往前骑一点,她拿个小袋子,去别人家田里偷大豆。骑出不远,我便下车,在马路边上等着。大路上不断有鏮麦英,拉满麦垛的拖拉机,装载着花地毯的翻斗车经过,偶尔有司机透过车窗饶有兴致地直直瞧我,疑惑村里何时来了个这么年轻干农活的娘们。看到机械大车就有一种天然恐惧感,好在我躲在马路牙子旁边好远,时时刻刻确保着自己的安全。

      姥姥将一包大豆埋进蒲公英杆儿下。小红车又行驶起来了,风吹得路边结了各种籽儿的草都朝着一个方向律动,柔和的阳光使这绿意汹涌的草荡变得温柔起来。刺儿草白花花、圆滚滚的毛毛,芦苇棕红色的毛领子,芨芨草雪白的穗儿,这些个草啊,一个比一个打扮气质。
      桔色的夕阳染亮了西北天际,一天又即将要过去了。

      夜幕很快降临,整个天空黑蓝黑蓝,从东方升起的月亮快圆满了,月光清明。
      “你站到院子里干啥?等嘀时间实在过不去咧,噢?”
      “莫有,院子里凉快。”
      “我找嘀喝啤酒去嗫。”说着大舅就从西门里出去了。

      我找个凳子坐下,瞧着月亮,月亮周围有麦色的黄晕。除此之外,不知还能从月亮里瞧出来些什么。院里终是有了一只鸣蝉,独自鸣叫。“丢丢呢?丢丢!”我提高了音量,唤不知躲在何处的丢丢出来。它果真现身在东门口,“颠颠颠”跑过来卧在我的旁边。眼前雪白的八瓣梅,借着月光,在微风里摇曳。

      大舅没找到酒喝,哼着歌很快回来了。“咋办嗫?这阵子能不能上城?到城上买些啤酒喝去嗫。哎,白山有卡点,城东还有卡点。”说着大舅又给小舅打了个电话,终于如愿要到了两瓶珍贵的啤酒。

      我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不想工作,不想开会,不想看书,不想看短视频,不想和姥姥、姥爷一起窝在沙发里看抗日剧,也不念什么好吃的好喝的,独自在院子里坐着吹风,无欲无求。

      “叮咚叮咚”,从这清脆的声响里,我猜是有人抱着啤酒瓶来了,往东门瞧瞧,是龚晨晨。2022.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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