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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盛夏(六) ...

  •   正当我们准备各自睡午觉时,来了一辆大拖拉机,拖着一个木船斗子,斗子里拉了十二根二十米长的黑色塑料管子。姥爷就扒在大门上,挪不开眼。

      “爷,你要想看咧,就到门外面看去呗。”

      我俩儿开了门出去,姥爷两眼看着,我用手摸了摸管子,硬的。“叔,这是干嘛用的?”
      “装自来水了呦。”

      姥爷觉得无趣,对生人也没什么话,转身准备关门了。

      刚回了院子,“欧呦!赶紧吃糖萝卜琼琼子来!”扯着嗓子,端着一大盘糖萝卜,精神抖擞,快步走进来的是小姨。这两天基本都没怎么见她,她白天在忙农活,晚上在准备七一的节目,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会子总算是见着真人了。

      “我们刚吃过么。”

      “赶紧吃来,香嘀很。我第一次蒸糖萝卜么,倒了些清油,粘上面,还蒸嘀香嘀很。”说着已经进了彩板房的门,将盘子放在小桌子上,用期待的眼神瞧着我们。

      我抓住一条糖萝卜丝儿,连带拎起一团,狠狠吃了一大口,“好吃!”可我已经吃了两大碗泡仗子,实在再塞不下更多了。

      “好吃你就多吃些,拿个碗碗舀上吃,赶紧些。”
      “哎,饱嘀很饱嘀很。”

      “那就刚吃完咧饭么,你留哈让晚上吃,还能吃不到肚子里咧?”姥姥刚还说,过了一点小舅就不来吃饭了,将那盆被放在桌上等主人等了整顿饭也没人认领的饭倒回了锅里,没多久,这人就来了。

      小姨,“现在那个学习噢,谈条件讲搞买卖嘀嗫一样。你来,签个到咧你再走。跑上去,书记也莫去,这个也莫去,那个也莫去。当当上,骂上让人叫嘀学嗫,请嘀学嗫。党员学习真嘀就是自己嘀事情,钱都给那发到手里,给那拿上,那咋咧?浇水嗫,挖地嗫,天王老子噢,忙死嗫?”当代农村中年人的生活现状。

      “魏子芳那就要自来水嗫,往哪儿引嗫?往地里引嗫,那里有个啥?连个厕所都莫有,引上干啥去嗫?霸嘀很,那就这些人,搁缸子、桶子、盆子水装嘀嗫。见咧水就疯嘀嗫,八辈子莫见过水,莫喝过水!明明四十户人,呐一引开,老房子新房子都得引,多出来三十户。那不住人,那也要水拉过去,养牲口嗫。”小姨这语速快的,堪比一百响的炮仗。

      小舅淡淡一句,“霸么,霸嘀老嘀霸不动咧,她该就不霸咧。”看破天下事,啥也不求。就连自家院里连棵树都没有,除了几株自个儿努力克服永不浇水的恶劣环境,生长出来的杂草。自家羊也饿得个扁扁子,大夏天也不能从圈里出来吃些新鲜的青草,见了人经过就发出几声凄凉的“咩咩”叫。先前我还跟姥爷说我拉上地埂上吃草去。姥爷说要按时给提水,饮水,晚上拉回来,这么十来只羊,你一个人挡不住,挡嘀再丢掉就事儿大咧。那我想想还是不了,我也是个随性之人。

      “楚家那个烂房子里不知道有啥,大中午嘀人都睡觉嘀嗫,那车车子开上拉去嗫。拉嘀铁咧还是啥,啥都莫有见过。啥破烂都要装到自己院子里。那家子人也死掉了,莫人管,她拿咧就拿去。”说着小姨匆匆回去睡午觉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的门,我只觉得耳根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姥姥关门进来,躺在床上,也准备休息会儿。

      “奶,我尕姨说嘀哪嘀水?”我这才反应过来。
      “就你尕舅家房子前面,有个冒水嘀管子,人都从那这拉嘀嗫。”
      “那个水不要钱噢?”
      “就是嘀么。”

      午睡一醒来,院门外有极其刺耳的机器运作声,好似是把中午卸的管子都连接了起来。我半秒钟也待不得,一遍又一遍进进出出,换个裤子,穿个外套,拿个塑料袋,找个铲铲,戴个手套,一遍又一遍叫看热闹的姥爷赶紧走。

      天阴沉沉,整个空中几乎被一整片乌云遮盖住,隐约记得午睡期间中还打了雷。
      “下雨嗫,再下到雨里头噢!”
      “不下,天山都晴嘀嗫。”

      姥爷换了件脏衣服,骑上充好电的小红三轮车,我们顺顺利利上地去。一路上风景变换,凉风习习,好不自在。

      姥爷说是去红山,我从来没去过那地。延着马路往东走了阵子,直到没有树,在临近一坐红山时停下。姥爷拎着三个大塑料袋子,拿上铲铲,就往苜蓿地里走。

      “苜蓿地里头有蒲公英么?”

      “前面有嗫么。”我们来到一块油葵地,低矮的油葵还没长到人的膝盖高,但叶子茂盛而广阔,一片片向外延伸开来,像绽开的绿叶子白菜。“刚浇完水呦,鞋都囊到里头拔不出来咧。”
      “爷,你往薄膜上走,干嘀嗫。”

      顺着薄膜一路北去,便在葵花行当里能瞧见一株株的蒲公英。我高兴地拔起来,“地湿嘀嗫,好拔嘀很。”

      姥爷提个空袋子继续往前去,一直叫被多得拔不过来的蒲公英迷了心窍的李亚茹过去,“这里来,这里多!”

      终于拔了两堆堆。李亚茹正感叹这块地的神奇,除了长得顺溜的葵花,就是行道里一丛丛的蒲公英,倒是没什么杂草。处理完脚下的一块,眼看蒲公英出得越来越分散,李亚茹才走去姥爷那边。真是小巫见大巫,到这一块跟进了蒲公英家似的,行道里满满当当,成片成片全是绿油油,像八爪鱼似的盘踞在行道里的蒲公英。

      我蹲下来,拿着小铲子飞快地铲起来,铲断了跟,拾掇成一小堆。多数时间在铲,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我只想着快快干,早一点收完。

      铲完一片站起身来的时候,我觉得头晕眼黑。待站定了,眼前不远处是一坐几乎寸草不生的大白山,有那么些红土覆着。太阳已经从云里出来了,天从西边晴了起来。这空旷的地里,白晃晃的太阳光晒得人脑热,叫人无处可躲。那时候看着眼前的山,我觉得自己被这山脉困住了,心中生了一种农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无奈、孤苦感。

      休息几十秒,找一块蒲公英茂盛地,蹲下继续铲,来回铲,不停地铲……休息几十秒,再拼命地干活……

      “晒嘀很,来时候天阴嘀嗫,也莫戴个围巾。爷,我把蒲公英都装到袋子里去,赶紧回吧。”
      “来也是你,回也是你呦!”

      “拾嘀多咧,兔子一天吃不完,也蔫掉咧么 。”
      “吃不完嘀晒成干干子,冬天喂么。”是个好办法。

      我利落地装完,爷把袋子都背出去,来回背了两趟。一袋子倒进车斗,一袋子装进车斗,背最后一袋时,拿着一空袋子回来,叫我把最后铲的这些装好。一老一少,背着袋子,扛着阳光,流着汗,就朝南边去了。

      “坐到袋子上,手抓牢。车一开,有咧风,就凉快溜。”
      “快快走!”
      “飞起来嗫还,我们回去吃甜瓜!”

      回来的路上两个陌生老头坐在马路边摔碎了一个西瓜吃,还招呼我们车一起吃瓜。不,我们还是回去吃甜瓜!

      一包糖舍不得吃,放在地上放坏了。“你就慢慢吃!慢慢嘀叫谁吃?”姥姥生起气来。
      姥爷将一包糖坏掉的部分削掉,将剩余的大半个切成牙,叫姥姥吃。姥姥就擀蒸包子的面皮,就不吃。

      我也叫了两回,姥姥才放下,拿了递过去的一牙吃起来。姥爷又给她削了一大块,一张嘴根本啃不下。“你咋咧?”姥爷接着又把瓜皮削了,只留下个抓手的地方,递给姥姥,“给你削个花样子,甜嘀很。”

      这一包糖我们仨儿吃,基本上一人三牙。姥爷又从他的最后一牙上,削出来一个小薄片,竖在姥姥面前,白白的,像极了天上的弯月。

      哎,姥爷的日常献殷勤。好端端的我吃个瓜都要被秀一脸。

      姥姥提着空桶去接自来水,又提着个空桶回来。“莫有水咧。”
      “井里也莫有水咧么?”李亚茹惊奇道。
      “就是么,谁知道那们咋么弄哈嘀?”
      “大夏天嘀,又干燥,没有水也是个大事。”
      姥姥做起饭来,我趁着这空当出去走走。

      圆圆的太阳已经落在了西边,西边的天空粘上了金绒绒的光,连带玉米地也是,青草地也是,葵花地也是,麦子地也是,这个时候全也笼罩了一层淡薄的金绒绒。草木散发着幽深而清冷的气味。

      我离南边的那些山脉也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它们对我来说,只是徘徊在南边的一层又一层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线条轮廓罢了。没有过人的威压,便是柔美的。村南的田地一片连着一片,一直向天际延伸过去,所以并不会有红山那一块孤地给人的孤寂感。

      不知鸟儿们在哪里鸣叫,只听到它们的声音,却根本也见不到它们的身影。

      这个点,地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路边一大丛一大丛的青草,长势茂盛。而圆圆的紫色的刺儿花静悄悄地开着。芦苇结出了红棕的穗子,我抽了两根拿在手里把玩。这穗子耷拉着脑袋,像极了打扫灰尘用的鸡毛掸子。

      这种悠闲的日子我不知还能过几天。只不过在偶尔停下来的空闲里,想起一些旧事的时候,那些烦恼的心绪便幽魂似的找了回来,或是痛苦,或是痛哭,或是憎恨,或是其他的一些什么,扰得人不得安宁。为了尽快地从这种厌恶感中抽身,我基本上不怎么看手机,也不触碰过去的任何事情,只是尽情地在这样广阔的大自然里散散步,让眼睛、鼻子还有脑袋都沉浸在天地大美之中。再记录些自己的心事,独自一人。

      出门时还是万里无云,我还想着今日没什么好看的,真到了田里时才觉着值,这一趟还真没有白来。

      现在是九点过一刻。天山后边一团一团的云朵被落下去的太阳光线染成金橙,仿佛披了金纱做的彩衣,娇羞地躲在雾蒙蒙的蔚蓝山脉后边。

      平日里巍峨壮阔的天山,在傍晚时便上了一层雾似的,成了一种如水墨画摊开般的柔和画痕。配以黑绿的白杨树,黄绿的麦田,以及西边唯一的一点点灿然的亮橙,绝美。耳边是鸟儿的轻鸣,空气里愈发充斥着茂盛植物的森冷和清新。置身如此风景,当真身临其境,绝对是人间美事之一了。

      我沿着石子土路往南走,这路走到头,往左转弯了。我感觉是回家去的路,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又好像自己也完全没有来过这里。路上的小野花也变得陌生起来。

      圆圆的太阳已经完全沉到山脚下去了,只留下几束金色的光束。这时候气温忽然就下降得很厉害。还好我摸透了这里的温差,出门时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衬衣,也并不感觉到有多冷。

      小路到头,便再次左转了。是往北去,这路便是回家的路。

      小时候我总喜欢边走边摘一些野花,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想象自己是位美丽的仙子,来下凡历练。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在似乎也不大爱这些了。

      往北去的杂草丛生的小路,慢慢变得开阔起来。

      越过这道五年前被洪水冲出的深约四五米的河坝豁口之后,就是姥姥种的菜地了。这一块我可熟悉了。豁开十米宽的大口的土河坝上,有个空心的圆柱石桥,通过石桥可以过到废弃的干河对面去,只不过有些挑战人的胆量。圆柱石桥上方有棵几十年的老柳树,有些枝干枯的像白骨,有些枝干带着隐约的绿意,大团的绿意与蜿蜒的白条相间相配,好不壮观。鸟儿们藏在里面,你应我和欢唱不停,甚至有了“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清脆感,热闹非凡。我想,这丛古老的大柳树里,住了成千上百只鸟儿不止了。

      继续前去,前方十米处有三只白色的绵羊,头一转也不转地齐刷刷、傻愣愣望着我。我距它们越来越近,可它们动也不动,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我手里,难道有比这路边更肥美鲜嫩的青草吃吗?着实不明白。

      再往北去就是一马平川的石子路了,路两旁除了石头堆就是土堆,还有一些刺儿堆。这里有两户人家,一户人家的树木白杨树森绿,另一户人家的树枯得只剩些白干或者棕黑色张牙舞爪的枝。这土房子很久都没有人住了,没有人给树浇水,用不了三五年,曾经繁茂森绿的树,便都枯死了。

      直到我回家去,姥爷从我束住的头发里取下两根带穗儿的芦苇草,“这是个啥呦?”

      “噢?路上拿嘀拿嘀莫处拿,就别到头上溜。好看嘀很!”

      “给,把这半个瓜拿去,晚上睡醒来咧吃去。”

      “欧呦,谁半夜里醒来吃瓜嘀嗫!赶紧放到冰箱里,搁到外头不要馊到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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