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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雪域(十三) ...

  •   在车上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很累,车窗外除了寸草不生的戈壁就是灰土蒙蒙的戈壁。而我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这三个小时的车程过去得很快。

      在快到站的时候我保持清醒,下了车,路上几乎没有积雪了。树林带里还有一些硬的雪,雪上落上了羊粪蛋儿、土灰。小村庄里的雪似乎化去了大部分,剩下的残雪糊得脏兮兮的。

      已是下午五点,空气里没有刺骨的冷,却有一种似乎不属于冬天的温和的暖。似乎春天越过了冬的屏障已经早早的来了。

      还没有走到门口,我就远远听到小黑狗和大黄狗的狂吠声。院门外边的小黑狗毛茸茸的,毛发似乎长长了一些,个头也长大了一些。它见了我走过去跟前,便不吠了,高高地站在他的小窝上面,两只褐色的圆眼睛滴溜溜地瞧着我。在被铁链子拘于一处的小小空间里,从一开始急着咬断绳子逃跑,到后来总是被链子绕住保持一个姿势不怎么能活动,到现在它也能在无趣的几乎毫无变化的空间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欢乐和自由了。

      门上挂着一个大锁子。姥姥、姥爷不在家。我给姥爷打电话没有人接,不知去了哪里。但新房的门锁是半挎着的,我进去之后把提来的两大包蔬菜放好在桌上,把书包放好在床上,决定自己四处走走,溜达一圈。

      唉,看着小山村里的情形,就好像自从我上次回城之后这里便再也没有下过大雪。

      不过,东边山脉还是有一半有纯白残雪,另一半黑色岩石裸露。再往南走一些,看得清晰阳光照耀下东南边巍峨连绵的黑山山脉,山脉上面依旧覆着厚厚的白雪。山脊和山顶露出一些黑石,再加上极晴朗的傍晚澄澈阳光照射而形成的灰蓝阴影,山脉的形状丰富了不少。有棱有角,黑、白、灰相间,显得广阔又雄壮。

      这山脉就像是一个硬汉,守护着这一片小村庄;又像是一个坚固的围城,堵住了去往远方的路。比起十一月月底全被白雪覆盖的可爱、温和、柔美,和蓝天融为一色的和气,这时候的山脉看起来果真真硬朗了多许。

      我上午饭吃得简单,急匆匆地打扫房间、收拾书包出门。现今肚子有点饿。本想着一进门就能吃到热腾腾的拉条子了,这会子却不知姥姥、姥爷多久才回来。

      站在村庄南边的荒郊,除了鸡鸣狗吠,我还听到了驴叫。倒有点戏剧性,不禁令人想起魏晋时期的典故。王粲生前和曹丕是好朋友。王粲死后,曹丕是太子,他带领很多文人去给王粲送葬。他在坟前说什么呢?“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为了祭奠他,咱们大家都学驴叫吧!”学驴叫在汉末就是一种风气,很多人认为驴叫的声音很好听,一直沿袭到魏晋。

      戴良,他母亲死了他照常喝酒吃肉。人家说你这样不正确,不符合常理的规定,是不孝啊。戴良说,“孝是什么?礼是为了什么?孝就是对亲人的真感情,礼就是为了防止情感的放荡,要约束这些情感。我虽然喝酒吃肉,但内心是悲痛的,我情感没有放荡,有何不可?”酒肉穿肠过,孝义在心中——他母亲生前喜欢听驴叫,他就经常学驴叫哄母亲高兴,走了便也无遗憾。

      就忽然突兀的一声,驴叫果真挺逗的。

      直戳戳的向天矗立着的棵棵白杨,像一根根钢针定定地扎在这一片土地上,不弯不折,屹立不倒。

      一月的白杨只剩些白褐色的树干了,看起来灰头土脸,显得有些落魄。小时候我总以为树的寿命只有一年,花草的寿命也只有一年。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并且叶落,到了冬天,雪一来它们的寿命就终结了。

      实则不然,冬天对杨树来说只是睡了长长的一个觉。到了春天天气暖和起来时,杨树便发芽、开花、长出绿油油的叶片。

      而戈壁里的刺儿草,到秋天败落一代,留下一团细碎但硬实的枝干,到春来时这枝干有可能还会开花。如果刺耳草的生命是一年终结,没有开花,但它会留下自己坚固的身躯,为后代那柔弱的叶片、花瓣遮挡春里在平坦的戈壁上肆虐的风沙。只要根活着,只要这种向上的精神不死,这颗看似微弱的草便一代一代生存下去,于夏天里绽开色彩鲜艳的花朵,长满茂密深绿的叶子。又何尝不是,一直活着?

      西边的山脉融在一片柔和的光海里,嵌上了一层透着光的宝石蓝的边,又遥远又奇幻。

      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养狗,每走几十米我都能听到狗吠,或者远远的就看见狗站在距我不远处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我,而后专一地朝着我的方向狂吼乱叫。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心里会怵。幻想着万一狗的绳索开掉了,朝我奔过来,张开长满锋利牙齿的大嘴咬住我的腿,可怕!但是,这些事情几乎很少发生,我便又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越过了石头河坝,往田地里去。

      田地里的雪无人打扫,也没有落上土,掉上灰,看起来还蛮干净的。但这些雪变得又硬又脆,走在上面就仿佛踏碎了一片不薄不厚的冰,“咔嚓,咔嚓”。

      每天都有羊群从这里经过。羊的四只蹄子深深地嵌入雪里,每天不断的踩踏令厚厚的雪面高低不平。这雪面就像是装鸡蛋的纸盒子,皱皱巴巴的榆树皮,被踩了无数脚印的还没有经过海水冲刷的沙滩。或者是月球表面高低不平的环形山,将这环形山的样子缩小无数倍,就变成了我现在所看到的雪域。一片片方方正正的田地,目所能及之处,都变成了以上所描述的样子。

      朝南边望去,近山山脊怪石嶙峋,远山身形温柔如水,沉浸在一片安静、和平、默默、奇幻的光霭里。

      就在这样安静到我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的荒郊野岭,只有我一个人身影的地方,我听到了布谷鸟“布谷布谷”的清脆叫声,唱歌似的,蛮好听的。

      地埂上的雪完全化了,向上直扎着一束束枯白草根。走几步也能看到大大小小的石块完全的裸露出来。这荒芜的景象不禁让人期待起春天。春天来临时,嫩嫩的小小的草芽儿就会从这些草根之间零零星星地冒出来,给人感觉又新奇又可爱,生机勃勃。

      肚子咕咕叫了,我想到我的一大包蔬菜里还放了一只酸奶麻花,也是,我立马决定返回吃掉那只酸奶麻花儿。

      返回的路上,可以看到小山村的上方有一群白鸽旋转徘徊,从高处旋到低处,从低处旋到高处。如落花,似落叶,你追我赶,队形变换得极有默契,形态优美,不紧不慢,翩翩然。

      这时候我忽然觉得过一种从早忙到晚而后埋头就能呼呼大睡的生活也挺好的,闲着的时候,便也有闲着的痛苦。人无法理所当然的一直闲着……

      离小村庄再近些,有炊烟味道向我的鼻孔里钻进来。太阳快落了,农人们开始做晚饭了。

      可村庄里的一切都莫名显得萧瑟。我的脑袋里不禁出现了一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没有人笑问我从何处来,村里的老一辈都还是认识我,可我却几乎不认识任何人。回去的路上也空无一人,我就总埋头往回走,想着姥姥、姥爷回来了没有。

      经过柏油路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我的名字!没听清是什么,好像有点像我的名字。于是我停下来转过身,一个人都没有。好像过了十来秒钟,从敞开着的红色铁门里匆匆忙忙走出来一个壮硕的白发老人,乍一看是我的姥爷。

      姥爷说今天大家都来小姨家吃火锅。突然,我记忆里小姨家还是在这座小村庄最东边的白山山脚下,出了东门是一片翠绿的湖滩,湖滩里有一眼泉。小姨家喝水就总是从那泉眼里拿桶子打回来,远远地挑回去。我小时候小姨家还有一个木头扁担呢。

      转入院落,进了房门。眼前屋子里的装修十分华丽。秋天里来时,小姨家院落里堆满了水泥袋子。进了门是水泥地,水泥墙面,水泥屋顶,一切都灰扑扑的。现在墙面粉刷得亮白,屋里安装了地板砖、立柜、大理石桌子、木床,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屋顶有很多小灯,整个房间豁然亮堂而又温馨了。

      雪雪妹也回来了,雪雪是小姨和小姨夫的女儿。我走过去问她,“放了几天假?”她说,“放了一天。”我说,“是今天回来的吗?”她说,“是的。”我说,“是几点回来的?”她说,“三点。”“三点到还是三点出发?”“到。”姥姥就可惜我怎么不坐她家便车来。我说,“坐班车也挺好。”

      但雪雪妹说这些话时好像不怎么热情,始终没有看我,最后投过来一个眼神,眼神里有一种不情不愿的鄙夷。一个月薪七千的人对一个没有收入的人的鄙夷?

      姥姥说,“为何不等到过年再回来呢?这会回来一趟,走一趟,过年回来一趟,走一趟,光坐班车的钱,都八十多块了,你又挣不上钱,多难呀!”

      我说,“没事,没有那么难。”

      姥爷高高兴兴地叫我过去坐在桌子旁吃火锅。“你们已经吃过了?”“锅里还有很多,热的呢。”小姨高高兴兴地给我拿了一双筷子,一个小碗。姥爷又忙得把我右手的袖口挽起来。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了!于是就我一个人坐在桌子上吃起来。还热和和的火锅菜,本来路上就挺饿的,吃到热菜正合我意呀。

      小姨就说,“白色片片的是鸡肉,黑色条条的是羊肚子。还有鸡尖、竹笋、蘑菇、豆芽、鱼丸……爱吃啥夹上吃,多嘀嗫。”

      过一会儿又过来看我小碗里鸡尖都剩下了,“亚茹不爱吃鸡尖么。”还行,有选择的时候是个最末选择了,没选择的话吃什么都行。

      我的脑子里尽是那个眼神。什么样的鄙夷呢?

      这让我想起来自己读高中时,那时我一个星期有一百块钱的生活费,总是没有钱去买早餐。母亲有的时候也会拖欠生活费,会有那么一整天都吃不上饭的时候。有回我去雪雪家住了两天,她奶奶管她,租了一个小平房,住俩儿人。早饭奶奶做了一个小绿菜,熬了糊糊,有软馍馍。吃了饭,占了便宜,没本事还——他们到处去说,好像我是一个从来不要脸的蹭饭长大的人,妈还因此打电话骂我。从此我再也没有去过雪雪家在市里租的房子,虽然离我读高中的地方仅仅几百米远。

      我心里莫名的就有一种悲伤。一碗又一碗的火锅菜味道还不错,就是这样吃着的过程中,莫名麻辣里能尝出来一股酸味儿,我的脑子里全是过去的事。

      我想今天还好没有坐她家的车回来,虽然小姨对我好,但我和雪雪几乎是不说话的。先前对她的高家奶奶也总是百般尊重,但那奶奶见了我就好像见了仇家似的,表面上不言不语,实则不开心,走了之后就传出百般不待见的话。小的时候我不懂,后来长大些了,便逐渐的能察觉出这种情感了。

      过会儿姥姥要回去了,她拿着一棵花,说要回去栽。说雪雪回来的时候买了好多盆花,她过去看的时候,伸手一摸不小心碰断了一枝。

      姥姥表现的有一点拘谨、自卑、无所适从、颤颤巍巍,就好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农家小姑娘。这小姑娘第一次到城市里看到别人家的装修富丽堂皇,桌子上摆满了水果、糖果。想到自己家,除了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颗糖,屋子里黑洞洞的,越是白天透进了光,越是显得墙壁有些暗黄。家里的灯永远都不怎么亮,更别提温馨了。

      这时候她从心里生出一种悲哀,因为身处这么富丽堂皇的环境中而束手束脚、不知所措,说什么也觉得不合适,做什么也不敢做,只有主人家要求了才会小心翼翼地动一下。就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来到这样华丽的一个地方,或者因为自己没有拥有过,所以自己不配拥有,不敢拥有,更不敢奢望拥有。若是讨了一支小花枝,便视作珍宝。其实这和夏天里满地长着的草,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生的环境变了,生的季节变了。

      我小的时候也会如此,去到过比自己家境优渥的人家,不敢调皮,表现得什么都不会羡慕。其实很容易害羞,很容易自卑。

      但是多见一些世面,没有人会因为你是一个农村人而嘲笑你,非议你,讨厌你,疏远你。因为胸中有山河,脑中有知识,哪怕身无分文,自然走到哪种环境中心里都会豁达了一些。至少在我活着的这二十多年里,做学生时我努力学习,当作者时我每天写作,有钱了会给姥姥、姥爷买好吃的,尽己所能的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我无愧自己的生命。

      以前的我也是个孩子啊,若是连那亲人的一顿饭、一顿饭都计算着亏欠,不知我得多少的愧疚走到今天。我曾经是无法前行了,万千闲言压得人喘不过气,我选择了断。可是我回来了,我还是面对这枯槁的世界。比起了断,装傻充愣或者失忆性遗忘在很多时候是个好办法。亏欠我无法一一计算,能还的我还,没有能力还得上,又何必太过在意?

      晚上进姥姥家院门,经过黑乎乎的库房,从玻璃窗有道光线直直往小菜园里照去,人经过时正好照到人的大腿,吓我一跳,挺诡异的。我还趴在窗户上看这光线从哪儿来的,原来是一台放在玻璃夹层间的灯。姥爷说,是大舅上次回来放的一台太阳能灯,晚上照个亮,省电。不过我觉得,这灯到底还没有这几天天上的月亮亮呢,没月亮的时候准保管用。

      一个安静得令人不习惯的睡前,我忽然羡慕起大城市的热闹来。

      我又想起那个眼神,不是出于薪资的鄙夷,她其实并不知道我的薪资。只是对我忽然出现到她家免费吃了一顿饭的鄙夷。202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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