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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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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是苏溪吗?我是云帆,夏家最强的男孩子!”十岁的夏云帆踩着一块石头,得意洋洋的向面前那个惨白的少年介绍自己。
“哇呀呀……苏大人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您能不能放过我……”半个月以后,十岁的夏云帆泪流满面的裹在被子里,外面敲门声不急不慢,每响一声,门就多了一分散架的趋势。
要被抓住了,要被做成药引子了,要死了……
夏云帆猛地惊醒。他满头是汗,还没有来得及长嘘一声,感叹“幸好是梦”,旁边就响起一个恐怖的声音:“小帆,看一看,你的手指头被吃掉了哦。”
十八岁的夏云帆,正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让他郁闷的不仅于此,所谓内忧外患,他觉得自己没有脸再出门了。
在山上丢脸的被刺伤之后,他是被抬着回来的,院子里的小姑娘们都出来围观了。然而大家讨论的话题似乎不是他负伤而归,如何悲壮,而是“啊,三公子好笨呢”“竟然被一个武功那么弱的人差点杀掉”这样的东西。他的胸口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连床都下不了。一半是因为当时受的伤,一半是因为听见她们在说什么,被活生生气出来的。
他几乎忍不住抱头哀嚎:明明我也打败了无眼鬼和应声虫,为什么没有人觉得我很厉害?
他旁边恶毒的活死人苏溪,还要再雪上加霜的说上一句:“其实,你是被我抱着回来的。”
这简直让夏云帆不活了。
他郁闷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完。负伤在床的他,因为无法反抗,而被迫再一次沦为苏溪的试验对象。
苏溪对于毒药的爱,简直执着到令人发指。毒药就是他的情人,夏云帆从小时候刚认识他起,就一直这么认为。
“怎么样,小帆,感觉还好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夏云帆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头皮上那只大蜘蛛还没有被拿下来,让胃麻痹的毒药还没有解,一碰女孩子就狂吐不止的暗示还没有被解除,苏溪他又想做什么?夏云帆动弹不得,只能恐惧的看着逆光之中,苏溪僵硬着脚步,一点一点挪进来。预感告诉他,接下来,一定会是一场灾难。
阳光被苏溪挡在身后,一大片阴影投射到他的身上,夏云帆几乎看不清那张惨白的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的,苏溪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的站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夏云帆也就这样与他静静的对视。
于是所有繁杂的事情都静止下来。
苏溪的眼睛是那么黑,那么沉,一点光亮都看不到,一点情绪都不会透出来。似乎他注视着世界,转瞬世界就会被吞噬,体无完肤。
然而这样很了不起吗?夏云帆赌气的想,比瞪眼睛,我也不会输给你呀!于是他更加拼命的瞪回去。
苏溪僵尸一样的眼睛眨也不眨,似乎就这样天荒地老下去,他也不会感到疲惫。
但是夏云帆不行了,他拼命瞪的眼睛已经酸的快要流泪了。夏云帆不想服输,于是他竭力忍住酸痛,更努力的瞪回去。
快点,快点认输啊,我的眼珠要爆炸了,苏死人!夏云帆在内心呐喊。
终于,苏溪妥协了,一只冰凉的手盖住了夏云帆的眼睛。
黑暗一瞬间降临,苏溪的语气淡淡的,没有起伏:“傻瓜瞪眼睛就不会累了吗?”
夏云帆差点没跳起来:“谁是傻瓜?”
苏溪的一个动作阻止了他。冰冷的手指滑过他的喉咙,他不由自主的吞了一口唾液。然而苏溪没有更多的动作,他的手指只是轻轻的搭在他喉间的动脉之上,似乎是在感受他表皮之下,温暖血液的流动。
覆在夏云帆眼上的手撤开了,夏云帆眨了眨眼睛,看见苏溪那双总是死气沉沉的眼睛,依旧是那样不带一点感情的看着他。
但是似乎不一样,这样的苏溪,和以前似乎不一样。
夏云帆斟酌了一下语气,小心翼翼的问:“苏溪,你怎么了?”
苏溪笑起来,他虽然在笑,但其实一点笑意也没有,他问夏云帆:“小帆,我想在你身上种一朵花。”
夏云帆吓了一跳:“什、什么?种花?你为什么不去花园?”
苏溪看着夏云帆,他的表情是扭曲的,狰狞的。苏溪说:“不,这是血才能浇灌出的花。”
夏云帆激烈的挣扎起来,大声叫:“你在我头皮上养蜘蛛也就算了,你要是敢在我身上种花,我一定当场死给你看啊啊啊!”
苏溪淡淡的看着他,忽然眼里寒光一闪,说:“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我就把花种在你的兔子身上。”说着,转身就要走。
夏云帆脑子一僵,又瞬间反应过来,他拼死抓住苏溪的衣摆:“该死的,你杀我可以,不要伤害我的小白啊!”
苏溪笑眯眯的问:“那么我的花怎么办?”
夏云帆顿时觉得手脚无力,他的泪水如同雨水哗哗的落下来。他咬了咬牙,说:“你要做什么,朝我一人来吧!”
苏溪眯起眼睛,冷冷一笑,说:“这样才聪明。”
夏云帆的伤口被小心翼翼的撕开,苏溪虔诚的在冒着血沫的肌肉里洒下了种子。
“苏死人你这个混蛋啊啊——”夏云帆的哭嚎声响彻了整个夏家大院。
几片桃花瓣落下来,飘在碧绿的茶水中,荡荡悠悠,煞是好看。
“小帆不要紧吗?”花沾衣担心的问。
“放心吧,苏死人不会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的。”夏家的长子夏断水微笑着说,他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又说:“倒是你,沾衣,最近风寒好些了么?给你的药,有没有按时吃着?”
花沾衣低低咳了几声,抬起一双清澈又美丽的眼睛,看着夏断水,微微笑道:“其实,这些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你总是这样。不注意身体,身体怎么会好起来?”夏断水听见他咳嗽,有些着急,上前一步,把雪白的貂皮大衣披在他的身上。
花沾衣抬眼,看着阳光里开的正盛的桃花,叹息着说:“其实,这样的美景,沾衣也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啊。”一阵风吹来,花叶簌簌作响,阳光斑驳的洒落在他迷离的目光里,他的长发也飘荡起来,清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整个人都马上便要驾风而去了一般。
夏断水一个恍惚,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
盈盈一握,不胜人间风霜。
夏断水扳过花沾衣瘦弱的肩膀,注视着他满是愁容的面庞,低声说:“沾衣,沾衣,我知道这是我自以为是,可是,你能快活一点么?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变得健康又快活么?”
花沾衣微微的笑了,他的手抚上夏断水的鬓角:“别担心了,沾衣一直很愉快,要不然,这些桃花,怎么能开的这么繁盛呢?”他低低的咳嗽,靠着夏断水站稳了,他又仰头看桃花树,感叹的说:“你看,那些美丽的花朵,其实都那么脆弱,今天这朵谢了,明天,那朵又接着开。今年这片谢了,明年那片又继续开。所以,没什么好悲伤的,这样的道理,断水哥哥,你不是应该比沾衣更明白么?”
夏断水坚强的手臂握的起千钧重的武器,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会有丝毫恐惧,但是此时,他的手指颤抖了。他微微扣上花沾衣的手指,和他一起仰望那片茂盛的桃花,还有桃花之外,无边无际的,湛蓝的天空。
夏蓬清站在桃园门口,已经站了很久了。他看着大哥和花沾衣站在一起,风起风落,衣带飘飘,他们似乎都要羽化而去了。他觉得内心一瞬间有一种无可言语的烦躁,于是他大声的咳嗽了一声,庭院里的两个人都回过头来。
花沾衣在一瞬间有些脸红,他病恹恹的苍白脸庞,衬着那一抹不明显的嫣红,像极了漫天桃花,这不由让夏蓬清有刹那间的晃神。然而他很快清醒过来,笑呵呵的对花沾衣说:“沾衣,你的病,好些了吗?”
花沾衣低下头,道:“早已好了,多谢蓬清哥哥。”
和我就那么生疏么?夏蓬清心里泛起一阵苦涩的味道。夏断水走到他的身边,问他:“二弟,有什么事么?”
夏蓬清缓过神,说:“大哥,父亲请您去九陈堂,有要紧的事情。”
夏断水一只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说:“那还等什么?快去吧。”
夏蓬清被夏断水带着,走出了花沾衣的桃花园,暖风和阳光之中,他只觉得花沾衣像是天上的仙人,飘飘荡荡,就要飞起来了。
美不胜收。
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来。他们穿过屈曲的回廊和复沓的园林,花园里的仆人们见了他们,都尊敬的行礼。他看着朱红色的柱子和森森的高楼,不由自主的想,没错,这就是他的家族,这就是金陵的夏家。那一瞬间,责任感把他的儿女情长都挤到九霄云外去了。只一瞬间,他又变回了夏家精明能干的二公子夏蓬清。
很久以后,说书人说到这个故事,都会以这样一段话来形容这个繁盛的家族和他的创始人:
“金陵夏家,名满天下。朱门市井,无人不晓。祖父韬,文武双全,耿直忠厚。二十中举,后弃文从武,随定国将军陈故微,东伐蛮夷,北平番乱,护国卫家。乱平,即隐。然贵有神助,商贾自通,门楣光耀。韬子洛河,亦从父,正气昂然,声名远扬。彼时,高楼森森,悬檐飞飞;红砖凛凛,复道明明。十室九家,愿为夏奴,千女百姝,唯争夏妾。”
即使那个时候,夏家已经灰飞烟灭,不再存在,但那种盛世的蓬勃之气,却是后辈们憧憬,却永远无法想象到的。
他们是夏家新鲜的血液,夏家会在他们的手里更加兴盛。年轻的夏蓬清握紧了拳头。他们的父亲夏洛河在九陈堂等待着他们。九陈堂没有窗户,也没有别门,需要绕过复杂的天干地支阵,经过重重护卫。当父亲在这里议事的时候,通常代表,他们要做出决定家族命运的决定了。
豆大的火苗颤抖了一下,门“吱呀”一声打开,发已斑白的老人转过头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们,叹了一口气:“我找你们到这里来,想必你们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吧?”
夏断水恭敬的说:“父亲,我们知道。”
夏洛河慢慢的坐下来,说:“当时是断水你主张收留苏溪,那么现在,告诉我,江湖上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夏断水斟酌了一下,慢慢的说:“我们收留苏溪的事情,不知为何,已经整个武林都知道了。洛阳的赵家已经表示和我们决裂,华山、少林之类名门大派还在等待我们的回答。”
夏洛河微微笑起来:“什么回答?”
“交出苏溪,还是继续窝藏武林的罪人。”
夏洛河猛地站起来,暴怒的说:“哼,说的好听,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是真的为了为武林除害么?还是为了铲除夏家,得到苏溪身上的宝藏?”
“父亲,”夏断水还没有接上话,夏蓬清开口了:“不论他们内心所想为何,我们的所作所为,的确是有失正确。”
“蓬清,你……”夏断水望着自己的弟弟,想说些什么,却被夏洛河打断了,夏洛河挥了挥手,说:“蓬清,你说下去。”
“父亲,请您想想苏溪为人,收留他,决不可能再容于江湖!苏溪性格怪癖,为人狠毒,炼百毒祸害江湖。只为一朵黑牡丹,杀死洛阳赵家二子赵丹青全家上上下下三十口人,为一条金蛇,杀苗寨蛇村七十余人,为一株雪莲,杀雪域昆仑鬼王无名门下二十人。最终被鬼王及其座下无眼鬼四金刚重伤,本当就地处决,但无眼鬼中却有叛徒,竟将他放入棺材,休养生息,偷偷送到夏家……”
“蓬清,你说的这些,为兄都想到了。”夏断水打断了他的话,“但是苏溪祖父有恩于先祖。先祖在世之时常常忆起往事,嘱咐我们要好好对待他的后人。少年时期,苏溪母亲带苏溪投奔夏家,也是一段情分,更何况苏溪和沾衣还是表兄弟,此时断然否认这些,也不合情理……”
“此言差矣。”夏蓬清迅速的接上,“苏溪祖父善则善矣,然其父却是天怒人怨,弑父夺权,敛财抢杀,无恶不作;沾衣母亲虽然和苏溪母亲是姊妹,所为却大相径庭。于情于理,我们反而不该帮着苏溪才对。”
“那么宝藏呢?苏溪继承了他父亲的宝藏,传闻得十一就富可敌国。”
夏蓬清望着他的哥哥,一字一句的说:“你忘了祖父起家时的规矩了么?夏家要的是什么?不是钱财,而是理正。大哥,您仔细的想一想。”他又看着他的父亲,恳切的说:“父亲,请您想一想,我们继续收留着苏溪,即使得到宝藏,也只能成一方枭雄,不容于世啊!”
夏洛河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那么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夏蓬清说:“交出苏溪,由我担任全部责任,到时候父亲只要说是被我这个儿子蒙蔽了就可以了。”
“那么你想过,你也许会被逐出夏家,从此身败名裂。”夏洛河慢慢的说。
“为了夏家,蓬清不在乎!”
夏洛河低声的笑了起来,说:“真是个孝顺的孩子。你不用出头,为父自有办法。”他抬头看着夏断水,说:“断水,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舒服,为父明白你想做什么。不过这只是第一步,现在苏溪不能留在夏家。至于以后……”他没有说完,只是拉开了门,霎时间阳光都奔涌而入,夏家父亲魁梧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之中,瞬间显得格外高大磊落:“荒唐,荒唐!”他花白的头发微微颤抖,显出痛彻心扉,又怒火中烧的样子。他回头,狠狠的看着两个儿子,道:“孽子!”说着,便拂袖而去。
“父亲!”夏蓬清双目含泪,对着父亲的背影伸出手去,但最后,还是没有碰到他。他静静的站了一会,重新抬起头时,那悲痛悔恨的表情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片云淡风轻。他看着夏断水,说:“哥哥,小弟冒犯你的地方,还请多多包含。”
夏断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怔怔的看着自己的二弟,过了很久,才说:“蓬清,你不必道歉。”
桃花之下,花沾衣静静的坐着,傍晚的风渐渐凉了下去,他手中的古琴也冰凉如水。他看着夕阳渐渐落下去,就仿佛感觉到一轮生命都已经结束,而他也正在经历着死亡的过程。这让他觉得无比的哀愁,而那个时候,他看见夏断水迎风走了过来。
他苍白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微笑,他面前的茶水已经不再冒热气,但他还是慌手慌脚的起身,想给他沏一杯茶。夏断水一把把他抱在怀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花沾衣疑惑的问。
“沾衣,我似乎做错了。”夏断水闷声说。
“你做错什么了?”花沾衣的声音有了一丝慌张。
这让夏断水一下感到心疼,他连忙放下花沾衣,笑道:“沾衣,你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恐怕你见不到苏溪了,父亲马上就要把他交出去了。”
花沾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苏溪是个聪明的孩子,夏伯伯也是个仁慈的人,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是我主张收留苏溪的……”
花沾衣笑着递给他一杯茶,说:“我知道,你是顾着我的情面,才强要出头的。”他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母亲和苏溪的母亲,早年已不相往来,这层亲戚的关系,已是淡薄至极。如今夏家收留沾衣,沾衣已然感激万分,实在不敢要求夏家再为沾衣做更多。如果世人还是为难夏家,不若直接告诉大家,是夏家仁慈,为了沾衣,才收留苏溪的。”
夏断水只觉得满腔柔情和悔恨都塞在鼻腔之中,他哽咽着说:“沾衣,你真是太单纯,太善良,把人都看的太好,根本不懂那些利益诡计,在你面前,我真是无地自容啊。”
花沾衣微笑着递上手帕:“断水哥哥,你不要这么说,没有你,沾衣早就死了,沾衣现在活着,也只有一个盼头……”
夏断水堵住花沾衣的嘴唇,他喃喃的说:“别说,沾衣,别说。我都知道,我只怕你太善良,太重情,我会负了你……”
花沾衣没有说话,他只是闭上了眼睛,迎合着夏断水的吻,似乎在说,都交给你,断水哥哥,沾衣的一切,都交给你。
夏云帆看着自己伤口上渐渐冒出一棵翠绿的小苗,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一瞬间又有一种男子汉的自豪感,因为他的牺牲,他的兔子小白逃过一劫,一瞬间又有一种挫败感,凭什么他只能给苏溪耍着玩?
小苗旋转着,以奇迹般的速度迅速的展开枝叶,转眼血红的花朵就含苞待放。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苏溪,终于忍不住说:“苏死人,为什么它长得那么快?我会不会血干而亡?”
苏溪露出一丝狞笑:“因为来不及了——”
夏云帆心一沉,想:完蛋了,苏溪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准没有好事。什么来不及了?难道是他要等花开完,就直接把我开膛剖腹吗?还是我所有的血都不够一朵花吃?想来想去,我怎么样都是没命的嘛!这样想着,夏云帆惊恐起来,他不顾伤口疼痛,奋力挣扎,企图跳起来夺门而逃。
但是也许是被下了迷魂药,苏溪很轻易就按住了他的双手,苏溪在他的耳边慢慢的说:“看,花开了。”
夏云帆看见血红的花朵颤抖着,一片一片舒展开花瓣,一片又一片,像是夕阳把浓烈的影子投射到山谷之中,于是世界都被染成惨烈的血红。他只觉得心脏一阵尖锐的疼痛,眼前就只有不断舞蹈的花朵,和苏溪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了。
“看,花开了。睡吧。”苏溪说。于是他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他有一只温顺的小狗,暖暖的皮毛,软软的爪子。他走到哪里,小狗就跟到哪里。他练武浑身大汗的时候,小狗就蹲在他的旁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后来有一天,小狗不见了。他呼唤小狗的名字,满院子的找,但是小狗都没有出现。他非常非常的伤心,这时候他看见了苏溪,苏溪狞笑着,手里拿着一把刀,刀上还滴着血。
他没命的和苏溪打了起来。论块头,他那时候没有苏溪高,但是他的拳头已经很重了。苏溪并没有反抗,他把苏溪打得满脸是血,苏溪却并不生气,反而笑了。他把僵硬了的小狗从身后拿出来给他看,说:“你看,我也有朋友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非常非常想打苏溪一拳,但是不是打在脸上,而是像哥们儿一样,重重的打在他的肩膀上。
夏云帆想,自己本来应该憎恶苏溪才对,这可是怎么了呢?
苏溪走的那一天,他问苏溪:“还能再见面吗?”
苏溪说:“大概不能了,我可能不久就要死了吧。”
夏云帆问:“为什么要死啊?”
苏溪说:“因为有人会想要和我做朋友吧。”
那时候血红的夕阳斜挂在天边,青瓦,红墙,绿草,一切都沐浴在浓烈的光线和阴影之中,他们的影子被拖的很长,但是再怎么长,却都无法相交到一起。
夏云帆猛地惊醒了,他胸前的花朵已经枯萎了。他的四肢忽然之间都恢复了力气,他动了动身体,忽然枯萎的花瓣之中,滚落下一颗果实,血红血红的。他愤怒的想,苏死人,你的试验结束了吧!想着,就要把果子拿起来扔掉,但是拿起来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把果子贴身放好,四处看了看,原来站在他床头的苏溪,已经不见踪影。
他再也没有见到苏溪。
直到他能下床了,他问夏蓬清:“二哥,苏死人呢?”
二哥显出一种惊讶又恐慌的表情:“你不知道么?他是整个武林黑白道都下了追杀令的人,我和大哥愚昧无知,竟然徇旧情收留了他,差点害得整个夏家被全武林讨伐!”
夏云帆吓了一跳,说:“那现在呢?”
“父亲负荆请罪,亲自带着苏溪去给大家请罪。”
夏云帆感到一阵慌乱:“父亲为什么没有和我说?那父亲怎么样?苏溪被杀了吗?”
夏蓬清的眼眶霎时间红了,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泰山顶上,太阳毒辣辣的照耀着。武林各派,黑白白道,都聚集于此。
年过半百的夏洛河袒露着上身,背着满身荆棘,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血水混着汗水,滴了一路。他的大儿子夏断水沉默的跟在后面。
“夏洛河,交出恶贼苏溪!”一个老妪叫了起来。
于是很多人都义愤填膺,大声的怒斥,有亲人被害的,更是痛哭流涕,一时之间,场面难以控制。
武当长老清虚子走上前,安抚众人道:“诸位莫要焦躁,夏洛河负荆而来,也请大家听他几句。”
“听什么?苏溪杀我二弟全家,夏家包庇这个恶人,理当讨伐,还有什么好说的?”赵家的大儿子愤怒的吼道。
夏洛河面对愤怒的众人,缓缓的跪下了。
这个铁一般的汉子,一辈子荣华富贵,声名显赫,此时却赤裸着上身,跪在大家面前,低着白发苍苍的头颅,沉声说:“夏家包庇武林罪人,罪孽之深,夏某自知难逃其咎。”
“既然如此,还不把苏溪交出来?”一个人吼道。
夏洛河猛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道:“苏溪祖父苏有工,曾助我祖父夏韬破阵平乱,对国家忠心耿耿,对夏家恩重如山。”
“那又怎样?难道他孙子杀人,就逃得了天网了吗?”
夏洛河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低声道:“苏溪父亲早亡,母亲千里迢迢,把苏溪托付给夏家照顾,夏洛河我曾承诺她,定待苏溪如子。” 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沉默了一会,才继续接着说:“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苏溪在夏家未满一年,便被鬼王领走。夏某知他作恶,常常心痛不已,如今他愿意重回夏家,重新做人,夏某定要誓死护他!”
人群之中,发出一阵愤怒的嚎叫。
夏洛河抬起了头,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沉声说:“若夏某有子如此,当诛之谢罪,但苏溪为故人之子,故人已去,承诺未失,夏某管教无法,情愿替他一死,只求大家给他改过的机会。”
赵家的大儿子愤怒的跳了上来,他说:“你一个人死,怎么还得清我弟弟家上上下下三十口人命?”
夏洛河苍老的眼睛看着他,颤声说:“我一条人命不够,还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够,还有我的家人。我们整个夏家,不能愧对武林,不能愧对故人,也不能愧对自己的良心!”
夏断水噗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他看着赵家长子,道:“你先杀了我吧,杀了我,抵你弟弟的命!”
一时之间,人群寂静无声,大家似乎都被夏家父子这至真性情所感,赵家长子反而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他愤怒的说:“好,我现在就捅你一个洞,为我弟弟报仇!”他说着,长剑直向夏洛河胸口刺去。
夏洛河动也不动。
剑到胸前,赵研磨还是错了错,剑尖擦着要害而过。夏洛河晃了晃,吐出一口血来,但还是咬着牙,跪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赵研磨啐了一口,又挥剑砍夏断水,夏断水也如同父亲一般,动也不动,血花飞溅上赵研磨疯狂的脸庞,使他看起来反而像个魔鬼。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大声喊道:“够了!夏家父子已经做到如此,你还要怎么样?”
于是大家都喊起来:“夏家父子情深义重,实在感人!”
赵研磨瞠目结舌,怏怏的收起长剑,清虚子乘势走上台前,问众人:“各位兄弟,大家静一静,贫道觉得,夏洛河收留故人之子,乃是性情之中所为,不愧他们的理正之家。我们也就不要再追究了。”
地下一片赞同。
“但是苏溪……”清虚子拖长了音调。
夏洛河沉声道:“夏某教管无方,唯恐再次出错。夏某自认,应该由大家推选出德高望重之人,直接管教苏溪。”
清虚子慢慢的笑了出来。
苏溪不会留在夏家,这个结果所有人都很满意。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完满的解决了。
夏蓬清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父亲,泰山顶上,那一群义正严词之辈中,除了真正希望报仇的人,多半是些凑热闹之辈,所谓善恶,不过是一念之间的偏差。还有控制局面的人,其实也就希望捞到利益的人。把苏溪这块烫手的山芋扔给他们去争抢吧,夏洛河暗自里微笑,他始终是会回到夏家的。
夏蓬清佩服父亲的洞察人心,老谋深算,他微微有些遗憾,只是这个苦肉计,其实大哥和父亲,也被折腾的够呛吧。
然而他当然没有告诉夏云帆自己的想法,他口中的父亲,和所有人在泰山顶上看的那个一样伟大又重情。
夏云帆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夏蓬清看着弟弟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清澈,他一时之间觉得厌恶。于是他淡淡的说:“云帆,你本来就不该知道这些,父亲的事情都与你没有关系,你只要想好,你能为夏家做什么,就可以了。”
夏云帆眼里的光芒忽然暗淡下去,但是转瞬,他又笑起来:“我知道,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