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蝃蝀》物生稀

1、第 1 章

　　阿信遇见崇朝的那日，是一个很大的下雨天。
　　她背着一背篓的猪草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大雨瓢泼，击打的她睁不开眼睛，可她必须马上赶回去，阿爹瘫在炕上，爬动都很困难，院里放养的鸡还没有回窝，要是淋了雨生了病，那秋天下蛋的母鸡可就又要少一只了。
　　对了，上次下雨屋里还漏了水，也不知新补的稻草管不管用。
　　心中着急，脚下愈发凌乱，这条路，是用来下山最快的一条了，往日里为了赶时间，阿信会趁着陡峭的山势，飞快奔下去，可是今天却不行了，泥土被浸湿，几乎每一脚，都要陷下去几分才能踩踏实。
　　雨，越下越大，刚刚还能看见的几尺之外，现下也模糊起来。
　　阿信急得顾不得擦一擦顺着额角滑入眼帘的雨水，那雨水浸满了眼眶，又因为承载物已满而溢了出来，阿信只觉得脸上热热的，却根本无暇顾及那是雨水亦或是眼泪。
　　天空响起一道惊雷，闪电滑过，霎时将有些暗沉的暮色照亮了片刻，阿信被那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沉重的背篓狠狠压上她的脖颈，身体不受控制眼看就要向侧方倾去，而下方，是深不见底的丛林深渊。
　　“啊……”阿信大叫，她的眼睛在滑倒的那一刻就紧闭起来，她以为，她死定了。
　　可是，却没有失重，阿信以前从一座小土包掉下去过，下落的感觉好像不是这样的吧！是什么？
　　眼睛张开细细一条缝，疯狂的大雨刷刷撒在脸上，刺的眼睛生疼，可再大的阻隔，也不妨碍她看见眼前的景色。
　　那是一个高大到需要仰望的人影，头上戴着斗笠，斗笠缝隙里隐隐透出一张冰冷至极，刚毅至极的脸。
　　阿信后来不断回想，那张脸的具体样貌，可思来想去，就是看不清，就是想不明白。唯一模模糊糊留下印象的，就是那双眼睛，深邃如海，冰冷如霜。
　　又一道闪电从高空劈下，刺目的光让阿信不得不闭起眼睛，下一刻，只觉身体被拉起，耳边响起低沉的男音：“雨天，要小心。”
　　阿信连忙睁眼，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片伟岸的背影，迎着雨幕消失在眼前，她没来得及道一声谢，也没来得及问一句好。
　　惊雷响起，阿信重新背好背篓，转身下了山。
　　自此，小小的阿信心中就埋下了一个人影，她割猪草的时候会想，做饭的时候会想，赶小鸡的时候会想，睡觉的时候还是会想，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她想见他，无比的想见他，她甚至茶不思饭不想，每天跑到他们相遇的那条小路上，看着夕阳落下，看着暮色升起，可那人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一丁点踪迹。阿信有时候猜测，难不成，她是遇见了神仙?
　　阿信拿出她最珍视的一个香囊，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香囊上绣着俩只鸳鸯，它们紧紧靠在一起，头挨着头，那么亲密，就好像，在广阔的世界里，它们只剩下彼此了。
　　她想把香囊送给那人，阿爹曾教导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那人救了她的性命。阿信在香囊里装了满满一袋自己亲手采摘的药材，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贵重，也最合适的报答之礼了。
　　可是，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过去了，那人终究未再出现，香囊里的药材香味渐渐闻不到了，小路旁的石壁上已经划了上千笔刻痕，那是阿信做的记号，每去等一日，就划下一道。
　　阿信十七岁了，阿爹还是老样子，但那双萎缩的双腿却一日比一日纤细，阿信每每为阿爹擦身，总是强忍着眼泪，她的阿爹，曾经背着她，带她去田野里狂奔，去市集上买甜的要命的麦芽糖，那是她为数不多关于童年的记忆，可记忆终究只是再也回不去的一场梦罢了。
　　族长为阿信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笄礼，这意味着，阿信可以出嫁了，她将要嫁给另一个男人，她将要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将要把一辈子奉献给另一个男人。
　　族长为她选的夫婿据说是几里外木棉村的弹棉好手，父母早逝，虽然家中无甚财产，但小伙子肯上进，懂礼数，好像为人很不错，正好能帮着阿信照顾阿爹。
　　阿爹和族长都很满意这桩婚事，家里多一个强壮汉子，阿信有了依靠，成婚后也不至于再像之前那么辛苦。
　　可阿信却有些许难过，木棉村离这里太远，嫁过去就意味着她很难再去山上等他，那个救了她一命的男人。
　　也不知道那个尚未谋面的夫婿是不是也如此高大，如此英俊。
　　阿信心中产生非常奇怪的一个念头，她竟然在想，如果是他，如果就是他，那该有多好!
　　黄道吉日很快确定下来，族里的阿婶阿婆们帮着阿信准备了嫁衣，那是一身大红色布衣，袖口处绣了大朵大朵的芍药，据说这种花象征着美好爱情，阿信不止一次抚摸着那些花，她在想，爱情是什么？
　　成亲前一日，阿信送走了前来教导嘱咐的几位女性长辈。烤了大地整整一日的炙阳终于落下了半边脸，阿信看着逐渐回来的几只小鸡，思绪在翻涌。那日遇见那个人，也是在这个时辰。
　　卷起袖子，用手扇了扇被捂出汗的脖颈。心里却无来由一阵烦躁，窗格上那个大红色囍字仿佛一点都不喜庆。
　　“阿爹，我出去走走。”
　　像往常一样，暗沉的后窑里并未传来任何回应。
　　出门时，阿信鬼使神差的在青色毳衣下着了那身大红色喜服，喜服太大，不免露出了些边边角角。阿信瞅了一眼，发现露出的部分正是绣着几朵潋滟盛开芍药的地方。所以她没管，她也不想管。
　　就让那片片鲜红恣意飞扬在空气中吧！见证一下阿信在少女时期最后的瑰丽。
　　最后一次了，阿信踏上那条小路，站立在那个悬崖边，注视着暮阳从半边脸，到只剩个尖额头，再到一丁点也看不见了。
　　终于有凉风丝丝扣扣吹来，可目之所及，却还是荒无人烟，看向他曾离开的那个方向，阿信多么希望能看见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他是那么冷，那么冷，却对自己笑着，温暖如春。
　　可视线里，只有空白。
　　艰难的转身，背对悬崖，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在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痕的最后，再添上一笔，这一笔，阿信使了全力。所以这一道尤其的深，如果放在人身上，一定就见了骨吧！阿信如是想。
　　伸出手，想摸一摸那道痕迹，可临近时，阿信却顿住了，也许是不忍？不想？亦或只是不愿。
　　将石头恨恨扔下悬崖，阿信着急忙慌跑开。灵活的身体滑过风，卷起宽大的衣袍襟袖。
　　红色嫁衣上那几朵芍药，竟似是活了一般，在山间的风里猎猎而飞，张扬盛开。
　　嫁日。
　　阿信披着红色盖头，端正坐于炕沿，身边几个同族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嬉笑，间或小声讨论着新郎官如何如何？
　　“嗌!阿信呐，”肩膀被推了一把。
　　阿信抬了抬头，“小桑，怎么了？”
　　“那日他来提亲的时候，我们偷偷去看过了，长得很英俊呐!”小桑笑嘻嘻说着。
　　“谁？”
　　“还能是谁？新郎官呗。”
　　“我看阿信现在心思都跑那边去了，哪还能听得到我们絮叨呢！”另一个姑娘调侃道，使得一屋子的姑娘们瞬时哄堂大笑。
　　“我，我……”阿信惯常胆小，不喜热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状况。
　　还是与她最好的小桑出了声，好了，好了，都别笑了，让阿信一个人待会，我们先出去吧！
　　一行人终于离开，阿信舒了一口气，轻轻捏了捏手心。
　　唢呐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阿信绞着喜袍，未来就像一张巨网，想要网住她的全部，可她根本看不清楚那网是救赎还是地狱？无论是什么，她好像都没有丝毫反抗的权力。
　　阿信咽喉处有一口气，要出不出，要进不进，憋的难受。
　　终于，一大串闹哄哄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姑娘们，就让我们进去吧！”
　　“不许，不许，除非你们拿出好东西来。”
　　“哎呦，我的姑娘们呦，啥才叫好东西嘞？”
　　姑娘们面面相觑，无人应答。片刻后，还是一个乖乖巧巧的站在最角落的姑娘出声“他，要唱一首情歌。”
　　这姑娘指的人，赫然是前来迎亲的几个男子中最好看的那个。
　　“崇朝，姑娘们看上你了，快露一手给他们瞧瞧。”汉子们也开始起哄。
　　“快唱，快唱，要是姑娘们不给开门，啥时候才能见到新娘子啊？”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开口，这声音便镇住了在场所有人，清亮却不失雅致，绕梁却不失内敛。余音袅袅，声若惊鸿。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
　　一曲毕，众人久久不能回神，还是崇朝自己先出了声，“各位姑娘，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呃，可以了可以了，”靠近门口的几个姑娘慌忙侧开身，羞的满脸通红。
　　蒙着盖头的阿信并未看到一涌而入的人群里，都有些谁？哪个是认识的？哪个是不认识的？
　　手里被塞入红绸的一端，然后听见异常温柔的一声叫唤，“阿信，走吧！”
　　于是阿信站起身，偷偷呼出一口气，她就要走了，要离开她住了十八年的小小村落。要离开那条极少有人经过的悬崖小道。要离开她那满是思念的青春。

作者有话说

　　小短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