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鲜十八吃》茶吟书渡

29、廿九餐

　　此时董寄辞已经踏入了道场的门楼里，见一大汉揪着两团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掷。

　　那是闷闷的几声，实心的，软的，在流着血。

　　天色暗，此时也背着天光看不清，董寄辞疑惑且惊惧地瞪向死鱼眼。

　　“这是谁？”

　　雨声遮住了他嗓音里颤抖的部分，董寄辞只觉得口渴，发不出声音，此时死鱼眼舔了舔嘴唇，仿佛他刚刚喝下了滚烫的血。

　　林昭和雪芽随后赶到，雪芽抢一步捂住了她的眼睛，硬拉着她往旁边走。可是林昭来不及闭眼，早已将地上两颗血沥沥的人头看得明白，不由得“呀”了一声。

　　死鱼眼对林昭的反应显然有些诧异，那对乖戾的瞳仁紧紧地盯着林昭的表情，似乎想要从那张惊恐又可怜的脸上，找到一些虚伪的表演痕迹来。

　　但是他很快明白了，这三个人无论是不是真的来赈灾的，或是官府来人，都不像他想象中那样——

　　雪芽第一个明白了状况，可是他是个坏极了的年轻人，他很轻松的笑着看向假装镇定的董寄辞，用口型无声无息地传递出了自己的猜想。

　　帮了个大忙。

　　很快，董寄辞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滑稽的笑意。

　　林昭大半生都在江上漂泊，林家虽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却把她保护得很好。前几日被雪芽那杀气腾腾的一吓，尚还心有余悸，如今就在面前看着两粒人头落地，不免得脚底发软，差点便要瘫坐在地上了。

　　董寄辞正欲开口，旁边一直拉着他袖口的林昭突然一个重心不稳向后退了一步，就是这一步，撞开了前后正对的大门。

　　哐地一声，只见一道天光从门外撞了进来，众人捂住口鼻，好不容易将眼前的灰尘都挥散了，勉强窥见门外庭院的龙爪槐下，有两人身着血衣相依而坐。

　　听见众人倒吸凉气的声音，林昭此时已经猜到了三分，不忍心转身再看。

　　董寄辞当机立断便要带着她出了这道场，去路边透透气，却看见那死鱼眼手底下的人正虎视眈眈地要围上来。

　　林昭撇开了某只小狐狸关心的手，勉强扯出一张笑来：“死都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死鱼眼听见了这句话，阴惨惨地咧了一下嘴。

　　雪芽孤家寡人没心没肺，大咧咧地往那两具没了头的兄弟面前一蹲，从那两人的口袋里掏出一块令来。

　　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用力把上面已经结块的黑血都抹开了，瞪大了眼睛去望，只可惜大字不识几个，又用牙咬了咬那铜皮的镶边，呸地吐了口口水，就随便往后一扔。

　　巧，令牌就落在了董寄辞和死鱼眼的中间，两人下意识都伸手去拿，不小心便撞在了一起。

　　“您先。”董寄辞倒是客气。

　　两人互相谦让了一番，似乎这只是节目必备的荒诞礼仪。最后死鱼眼毫不客气地拾起了那块令牌，用指头临着上面的金字，一字一字地念到：“齐天旸县府敕造。”

　　他一面念着，眼神落在了圆脸姑娘和狐狸眼青年的身上。

　　女孩脸色刷白，指着那两个无头尸体欲言又止，狐狸眼睛的书生却很平静。

　　雍州城破之后，齐人不是没有过来虚情假意的赈过灾，官府也好，富商也罢——粮食被一船一船地运到雍州，来到这座死寂的荒城前，然后。

　　漫天的乱箭带着鲜活的火光落在那些假惺惺的“善物”上。

　　几乎是孩子气似的拒绝了一切齐人的援助，将不食齐粟的原则贯彻到底。

　　死鱼眼其实有自己的名字，倘若董寄辞的哥哥在场，一定会隆重地将他介绍给董寄辞——这是董家在雍州城的世交，宗家的五少爷，人称青眼虎宗明愿。

　　生了一身健美的白肉，本是个蜂腰猿臂的神勇少年郎，此时已经被磋磨得肋骨分明，身上也许久没有洗过，好似流亡的乞丐在泥里滚了三圈，只有眼神还射出往常的机敏。

　　宗家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玉商，与宗家的几个事业有成的大忙人哥哥不一样，只有宗明愿和董家大少爷整日飞鹰走犬。或许因为是家里的老幺儿，而被母亲和姐姐们袒护着，不用学账房里的精细生意，跟着董家老大倒也练出一身赤膊斗角的好本领。

　　雍州城破时，宗家早早听到了风声，举家逃到了北方。还没安顿下来，宗明愿连夜带着自己的一拨家仆，逆流而上，当他赶到雍州城时，已过了那沾满血腥与恐怖的十日。

　　从城门中涌出的逃亡的幸存者们，用颤抖的喉头断断续续地说：

　　董将军殉国了，董家大少爷听到消息匆匆赶回，被齐人一箭射下了墙头。

　　从前宗明愿与董柏煜曾经开玩笑似的说要将自己手下的几个壮年家仆练成私兵，倘若遇到乱世要去建功立业。

　　听者无心说者有意，或许连董柏煜也没有想到他会决心要留在雍州城，将得了瘟疫的流民都归拢在一起救治，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与齐人的朝廷对抗。据说三个月后，消息传到了宗家老爷子耳朵里，宗家老爷子被气得灌了两碗参汤才救活过来。

　　立即下令禁止家里人向雍州输送资金，企图断了这不肖子孙的后路，逼他回头回到安全的后方来。

　　或许是宗明愿运气好，他这些嚣张至极的对抗竟然没有激怒到齐人当局，而正当齐人终于要对雍州这块刺儿头下手时，齐人老皇帝竟然驾崩了，三个儿子都回都城去了，雍州一事也暂且搁置了。因此被断了资金的宗明愿，就靠着倒卖古董，勉强供养着城内一小撮濒死的流民。

　　从一开始的壮志凌云，再到目睹挚友坠亡的愤怒，直到如今被现实敲打清醒，自己的能力只能勉强供得这一百多人一日一餐。

　　宗明愿甚至希望这些流民吃饱之后能往城外逃走，自己或许会灰溜溜地逃回父母身边吧？

　　这么看来，宗明愿实在没必要与董寄辞起什么矛盾。只可惜他与董寄辞未曾谋面，甚至怀疑这三人身后带着齐人的军队，是不是想要突袭雍州城。宗明愿也暗暗惊奇天底下竟然真有人能与董柏煜这么像，可是董将军一家都……

　　他一想到这里，手里那块令牌上暗金色的“齐”字便越发刺眼起来。

　　“身上倒是有不少好东西呢！”

　　宗明愿瞥了一旁带着小帽的黑皮假和尚，神色很是鄙夷，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雪芽管不上那些，他还在哼哧哼哧地扒着死人衣服，偶尔能摸出一两颗沾满了血的铜板，像只闻见了腐烂气息而兴奋的鬣狗，正摇着尾巴把猎物开肠破肚。

　　雪芽这疯癫劲儿，使一旁的流民们心里隐隐犯怵，在他扫荡完碎银和几只竹笔，又看上了对方那布料挺括的好衣服，正准备动手剥了那两尸身上的布衣时，不知人群里哪位勇士大喝了一声。

　　“不许动！”

　　雪芽果真也乖乖不动，举起手示意自己无意抵抗，嘴上却是欠的：“各位爷做了土匪落了草，也不知道把死人身上都扒干净了，也怪不得落草这么久连肚子也填不饱。”

　　“我们……这个会亲自检查。”其中一个方脸的壮着胆子，用长棍抵着雪芽的腰窝，戳得雪芽只好往后爬，方脸男一边中气不足地嚷嚷道：“这些个是你们的人吗？快说话。”

　　“我们不……不认识……”

　　林昭此时脑子里是一团浆糊，想哭，又不得不笑，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看向董寄辞。

　　董寄辞和雪芽倒是一脸轻松。

　　看见这两人胸有成竹的表情，她的心里莫名的放松了下来，她想，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董寄辞总能理出一个线头来，更何况他们本就是一片好心——小渔女对于董寄辞的崇拜有时候有些过于盲目了。

　　“怎么不是？”宗明愿搭腔，唱和道：“不是说你们是洛城来的么？老爷、夫人，还有什么来着，说是要打探恩人的消息？”

　　“我看打探恩人消息是假，替齐人打探我们消息是真吧？”宗明愿故意把令牌按在了董寄辞的胸口，质问道：“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满嘴的谎，下面你又准备怎么编？”

　　可是董寄辞只是平静地笑了笑，似乎对他这无懈可击的推断并不放在眼里。

　　“我就说，这五月头后，齐人就不怎么来我们雍州犯贱了，原来在今天这儿等着。”

　　雪芽噗嗤笑出了声，眼见着宗明愿瞪了他一眼，挤眉弄眼地把笑容咽了回去。

　　“好计谋，又是济灾，又是找了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来演戏，吸引我们主要的注意力，在后方偷偷派一小只部队打入我们的基地里。真是好战术！好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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