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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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的汴京比往日更加热闹，市井喧喧，长街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如地上银汉。
沈如琤禁足三月整，终于可以出门，偷跑出去看什么都新奇，带着贴身侍女逛了小半天。
她最爱美爱娇，打扮得如同一只争艳的小孔雀儿。
发梳双垂髻，身上首饰步摇都是时下最流行的，灯火之下金银摇曳，白如雪的绒团坠在发间，大红绣金的袄裙在她这也不显俗，反而多增一份天真娇俏。
披风上边的鹅绒簇拥在她白皙细瘦的颈边，显得那张脸更小巧可爱，在冬夜的寒风中，鼻尖冻得红红，衬得肤白，细眉杏眼的，娇矜非凡。
“郡主，慢些……慢些！小心摔着！”
侍女们焦急追在身后，她反而玩得兴起，躲猫猫似的，在人流中提着红灯笼轻快地穿梭，有人被她轻撞到，扶了快摔的她一下。
御街连着国子监，她小跑经过，那些才俊瞧不上她这不讲礼数的刁蛮之人，却怎么也无法把视线挪开。
背后碎语几句“毫无规矩”“有辱斯文”，又聊起那些无据的谣言。
沈如琤听了就不在乎地轻轻哼一声，小猫儿一样自顾自跑远——
她才不在乎这些人呢。
听说太子车驾来了承安侯府，她得快些回去见表哥。
其他人都无所谓，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
只要表哥爱她就好。
虽然禁足前因着误会大吵了一架，但相识十几年，情意深重，哪是外人能比，借着年节相见，好好解释解释……
唔，对方要是为误会她稍稍道歉，她就不生气了。
沈如琤步伐轻快，打定了主意，从侧门绕进去，见府里侍女护卫行色匆匆，正在找什么。
她刚露头，就被春雨拉住：“郡主，怎么在这里，府里找你都找疯了。太子等着呢，快些与我到前厅去。”
沈如琤有点茫然，心里又为那句“太子等着”有点高兴：“做什么这么着急？”
“郡主去了就知。”春雨低声说一句，带着她穿过后院，又招呼侍女不必再找。
沈如琤去的时候，承安侯与太子正低声聊什么，见她来了，就不再说话。
她匆匆赶到，见到熟悉的身影，以为对方终于气消，松了口气，又有点想念，眨着眼睛笑起来，一句太子表哥尚未出口，就见太子抬头看了自己一眼。
莫名就叫她觉得陌生和心慌。
不好的预感在太子从长袖中取出金色丝制卷轴，一展抖开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对方温润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再看她，朗声道——
“承安侯府接旨。”
接旨……接什么旨？等着她的能是什么旨意？
沈如琤被自己的想象吓得面色发白，仓皇之中被父亲拉着跪下。
太子的声音如同他的外表，总是很温和，哪怕她只是叽叽喳喳说一些没什么营养的日常，也会带着点笑意回应，她面上抿唇如常，实际上心跳如鼓、欢欣雀跃。
这种小小的细节让她觉得对方爱着自己。
但是现在，那声音显得很陌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三色为矞，鸿禧云集。
北方异族与我中原文化殊异，因生乱事，我朝以仁治天下，今愿成姻亲之谊，扬我国之文明，结两国万事之好。
泉宁郡主，贤宁长公主所出，承安侯府嫡长女，行端仪雅，钟灵毓秀，今方待嫁之年。今下旨晋封和宁公主，赐嫁北国拓跋单于……”
沈如琤脑子里轰鸣，到后面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想不了。
最后可怜而茫然地去看太子，看身边按着自己跪下接旨的父亲，张了张唇，尖叫压在喉咙里，她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太子将圣旨放在神情恍惚的少女手中。
沉沉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
“还不领旨？”
她听见父亲低声催道，却痴了一般忽然拉住太子衣袖，承安侯神情难看，几次斥责，她却固执地不肯放手，糯白的牙齿咬着下唇。
太子站了一会，同承安侯说了什么，挥袖示意其他人退下。
前厅骤然安静下来，两个人相对无言。
快说些什么……
沈如琤微弱地期待着对方能够说一点什么，但是没有。
心里的茫然无措、痛苦不断地发酵膨胀，最后化成慌不择言的尖刀，她忍不住尖声质问：
“我们有婚约…对，我们有婚约，怎么会是我？陈景延你怎么能看着我去和亲……”
她确实漂亮，就算是这样扭曲的、尖锐的神色，也不减半分美丽，发红的眼角和那几滴泪水，让她像一朵长着刺的被露水打湿的艳丽花朵。
男人听见自己的名讳，不明显地皱眉，不快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凝神看她一会，伸手抚住她一边脸，拇指揩掉她眼下泪水，那里变得更红。
沈如琤似乎感觉到他态度的软化，她放软了声音央：“为什么是我？圣上不会、不会让我嫁给他的，那么远……他那么老。”
“我要进宫……”
“不行。”陈景延打断她，意有所指，“……君无戏言。”
所以她在这里接不接旨没有什么区别。
沈如琤脸色惨白，抓住他手腕，指尖崩得发白：“可是你呢，你说过会……”
“没有婚约，如琤，那只是小时候大人们的戏言。”
陈景延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看着对方不敢置信的眼神，觉得有点不耐了——
如果对方稍微聪慧一些，就知道这事情已经无可避免，也该知道从太后去世、萧家落败开始，他们就没有可能。
但他最终还是安抚道：“我会再替你周旋，但是不要报太大希望……这件事情已经许下，就不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还需回去复命，不多留了。”
他说完就告辞离去，沈如琤怔在原地，手指动了动，不敢再拉他。
冬夜的寒风从门外吹进来，哪怕屋里有地暖，依然让她瑟缩一下，忍不住看出去，圆月孤零零挂在天上，被光秃秃的寒枝穿刺，被困在门框里。
那门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小，变成了和亲车驾的窗，她已经瘦得见骨，裹在厚实的衣物，手里抱着汤婆子，面无表情地呆呆看着车外——
完全陌生的景象，已经出了关。
然后是惊乱，乱箭射来。
她被毒箭贯穿，倒在马车里，剧痛之下，最锥心的却是……那箭矢样式在太子表哥处见过。
然后一切都开始扭曲……扭曲，那窗像是吞噬圆月一样，变成黑洞洞的嘴吞噬了她……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
床上人抽搐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发出像是小兽悲凄呜咽般的声音，“……不要、不……”
侍女早听大丫鬟说主子最近几天常常夜惊，要小心注意，于是听见动静后，就轻手轻脚捧着白瓷药瓶进来，轻轻唤道：“郡主、郡主？如琤小姐？”
沈如琤被泪水打湿的眼睫颤抖着，睁开了眼睛，先是茫然空洞地看着上方，过了一会，才沙哑着出了声：“……出去。”
侍女神色一僵：“可是……侯爷吩咐说，小姐最近心神不宁，若是惊醒，需得及时服药……”
那漂亮苍白的少女缓慢坐起来，脸颊脖颈有些细汗，几丝黑发就贴在上面。
就在侍女以为她接受了的时候，对方忽然从枕边抓起什么丢到地上，沉沉砸在脚边，重重一声响，伴随着尖声：“我让你出去！”
吓得她一惊，却不敢出声。
她早听说了这小姐脾气骄纵，最近更是喜怒无常，却没想到这么……明明刚刚还在梦里哭得可怜，怎么现在这么趾高气昂。
她心中腹诽，暗道自己倒霉，还是二小姐院里安生，一边安抚地后退，放下药瓶退出去。
沈如琤僵硬地坐在那，直到木门咯吱一声合上，点着灯的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才终于克制不住一般忽然惊哭一声，把头慢慢埋在了柔软厚实的锦被里，脆弱的后颈瘦伶伶的。
明明……都过去了，一切都重新开始，为什么还是夜夜梦回，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
细白的手指渐渐攥紧，安静的屋里有极细的哭声。
她几乎要用泪水和棉被溺毙自己。
她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那天街上挂的字谜，记得那些酸书生的窃语，记得急着见那个人的欢欣，记得对方和父亲无动于衷的眼神。
也记得对方敷衍的安抚。
而她最终还是坐上了远嫁的马车。
真奇怪，最让她不得安眠的，竟然是那一天的事情，而不是……
毕竟她以为，死前中毒瞎了眼被吊着命、躺在床上苟活，又知晓自己只是父亲和喜欢的人手中棋子工具的时候，才是她最痛苦的时刻，否则也不会放下自尊求对方杀了她。
沈如琤再抬起脸来时，已经恢复了傲慢骄矜的神色，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眼睛泛红，还带着湿气，呼吸有些急促。
窗外泛着鱼肚白，俨然已经天亮。
重生后，她借着身体不适不愿出门已经好几日，郎中查不出病症，只开了些安神静心的药，估计也演不了多少天，还得应付时不时来人探望——
毕竟她还不是后来那个离经叛道、声名狼藉，被人避而远之的沈如琤。
她这么想着，就听见了敲门声。
“小姐……”被赶出去的侍女不得已又来找她，小心翼翼低声询问道，“您醒着吗？”
沈如琤正待发脾气，就听到熟悉的声音——正是太子陈延景。
那声音极温柔道：“如琤，是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惊梦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