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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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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漆黑不明的地方,桑箬头疼得像脑髓裂开了。
地下有水,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她清楚自己到了该拼命的时候,脑子里反复跳出来各种“先X后杀”,“又X又X”的字眼。
新闻报道过,前不久,闹市区独居女青年被变态纠缠遇害……
桑箬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想哭都没力气流眼泪,满眼里全是急出的汗。
身体冷得发抖,要么是害怕紧张的,她也控制不住,浑身抖个不停。
四肢早就麻木了,桑箬不知道自己偶尔还能迸发一下的蛮力去了哪里,动动手指头也觉察不出它到底真动了还是没动,手指完全没有知觉。
她感觉不到自己在哪,眼前像是蒙着漆黑的雾,除了脑子里嗡嗡的回声,旁的什么也听不见,在彻底恢复意识这一瞬,她也不明白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生命随着体温逐渐流失的感觉叫她恐惧。
“邵衣泊——”
“邵衣泊!”
桑箬用着最大的力气,依然听不见自己的嗓音。
她忽然感觉到新闻里凶案现场的恐怖,从被害者的角度。
桑箬努力回想,想想清楚,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邵衣泊!”她又开始在歇斯底里尖叫。
“如果遇到麻烦,你随时可以找我。”
一道嗓音从上方某处穿过了黑暗,直直透进脑子里。
桑箬想起站台上的年轻人。
——那时,地铁站一片明亮。
站在她身后排队的年轻男人,紧跟着桑箬上了地铁。
明明还有那么多道门,那么多位置。
他偏偏跟在她身后上了同一节车厢。
桑箬有意和陌生人保持距离,径直朝前门走去。
那趟地铁上的乘客不算少,她慢慢往人堆里挪着,走到前门的位置才停下。
隔了好些衣袖,桑箬假意看着手机,偷眼瞟着后门方向,看到那顶白色的帽子停在了人群中间。
之后的半程,桑箬一直半倚在墙角,低头盯着手机屏幕,耳机挂在耳朵上,所有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那顶白色帽子上。
差两站,还没到家附近,她提前下了车。
等到上电梯时,她回头看到白帽子也在那一站下了车……
对于被跟踪或者监视这件事,桑箬其实多少有一点猜想。
这一切,也不算完全没有丝毫头绪——说来说去,恐怕还是钱闹的。
事情最早,得从她十三岁的时候开始,那一年,桑箬由小女孩儿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每个月一次,肚子痛得死去活来。
那年五一节左右,邵衣泊领着她回了趟远在乾省的中水村。
好几年前的事,桑箬记不真了。
只要不念书的时候,她的记性一直不算好。
就譬若,如果邵衣泊不告诉她,桑箬不会记得,“桑箬”是后来改的名字,上学之前,她叫方月洲。
邵衣泊说,那名字是她爸取的。
在她前半段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桑箬一直跟着邵衣泊生活在清省寥城。
无论饮食习惯,还是俗语口音,她都是个地道的清省城里人。
至于“中水村”和“家乡”,桑箬没有分毫印象。
表格上的籍贯一栏,也只会填容省锦城。
籍贯,应当写父亲的出生地——第一次填表格的时候,邵衣泊就教过她。
十三岁以前,桑箬从没去过乾省的中水村。
而直到现在,她也没去过容省锦城。
父亲的家乡,于桑箬而言,比“父亲”二字更加遥远,也比中水村更叫她陌生。
索性,现在许多表格已经省略去籍贯的栏目。
养了她长大的邵衣泊,既不是她的父亲,也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直到走的时候,他才提醒她,也许应该叫他“姨丈”,而不是“邵衣泊!”
至于十三岁第一次回中水村的那趟旅行,留给桑箬的印象并不怎么愉快。
其间,她应该见过许多人,大多都是母亲家族的远房亲戚们。
一提起她,所有人都能说出,“你是水芹子的女儿啊!”
要么,便问,“这是三姑婆家的孙女吗……”
除此而外,她只记得回去的路崎岖坎坷,又加上严重水土不服,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自己都昏昏沉沉,就像做了一场梦。
直到重新跨入清省地界,邵衣泊给她的矿泉水瓶里撒下一小撮干燥带沙砾的泥土,逼她喝了一口。
之后,桑箬再没回想过关于父母故乡的任何事物。
十九岁上了大学,桑箬才来到容省。
是的,她不去想,却很清楚,一切,肯定是有原因的。
“一个人,到了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遇到什么人……总不会无缘无故。”邵衣泊早就说过。
就在她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前,他留下字条,“我去找侑仪了,好好生活,勿念。”
自此,她“唯一的亲人”,也一去不复返。
时侑仪,是她印象里的姨妈。
可邵衣泊说过,她的母亲叫于昉。
一定是鬼使神差,让她填志愿的时候,选到了容省的蔚城。
听到她的决定,邵衣泊愣住好一会儿,才祝她考试顺利。
在这里,桑箬学会了“家乡话”,知道了很多骂人的土语,也越来越像原本就在蔚城长大的姑娘。
距离这个城市六十多公里之外的锦城,是她传说中的父亲出生的地方——哪怕她一次也没有去过,竟也渐渐生出熟悉的错觉。
到她大学毕业那个春季的一天,桑箬忽然梦到了中水村。
她并不时常记得自己的梦。
那个春天的清晨醒来之后,桑箬却清晰回忆起来——有个老太太站在漆黑破旧的低矮房屋前,杵着拐杖,面露慈蔼看着她。
桑箬与那老太太素未谋面,在梦里,她又仿佛看得发丝都根根真切。
她还记得,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当门口,穿一领洗旧发白的蓝色棉布衣服,黑盘扣,襟口和下摆都滚着一宽一窄两条黑布滚边。
她的裤子和衣服是一式的,蓝布裤镶着宽宽的黑布滚边,阔腿裤脚下,露出一双深蓝地绣满了花枝的尖尖布鞋。
这一身打扮,显得陈旧又庄重,老人银白色的发丝,在黑幢幢的房屋门口,无风自动。
“你回来了。”满脸沟壑的老太太,笑着对她说,“十一。”
“……桑箬?桑箬!”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唤她。
桑箬睁不开眼睛。
她的思绪沉浸在梦里。
她的身体很矛盾。
一半想要醒来,另一半,还沉甸甸的,让她下坠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