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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简易帐篷的门帘被撩起,潮湿的风吹进来,带着一股泥腥和植物碾碎后的味道。
      周正言站在门口,眉头压得死紧,周身每一寸空气徒然变得紧绷。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一个溺水的人,在肺部最后一口气被挤压殆尽后,忽然大量新鲜甜美的空气向他涌来,他贪婪地、拼着命地喘息。
      两个小时前,受灾最严重的一块区域,他做梦都没想到再次见到他是这副场景。
      被石板挤压的大半个肩背,血染的衣服混着泥土,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颜色,还有半个身体淹没在坍塌的建筑石块里……
      山体坠落的石头仿佛尽数砸在他的心口,那点心头肉被硬生生碾成了血泥。
      灵魂遁着这块废墟颤颤发抖,他快要死掉了。
      他眨巴一下眼皮,想要强行驱赶画面带来的刺痛感,无法,痛得整个眼睛红了。
      帐篷顶端的灯斜照在周正言的身上,一缕阴影正好笼着床上的人,遮住了眉眼。
      程亦敏蹙了一下眉,却没敢动。
      风又大了,门帘被吹得哗哗作响。
      他终于还是朝那人歪了下头,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只能把视线落在垂在身侧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蹭着满是泥垢、血污的白大褂颤抖……
      喉咙里好像灌满了泥沙,他想清清嗓子说些什么,一动肺部连着肋骨疼了一片。
      疼到心脏收缩,眼眶发热,也只是说出一句,“阿言,疼。”
      他终于把垂在手上的视线挪到脸上,而周正言在只有他能看到的地方眼底红了一片。
      原来他不敢看他的脸,只是因为看不得他眼眶红起来的样子。
      *
      周正言第一次见到程亦敏是大一下学期,刚开学没多久。
      程亦敏倚在程教授的桌边,边聊天边陪程教授等个学生。
      “一定要教完这学期,不能交给别人吗?”程亦敏无奈地看着那固执到死板的爷爷,“医生说少操劳,你怎么不听呢?还整天嚷嚷着别人不遵医嘱。”
      程教授手里不停,头都不抬一下:“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唠叨,我自己就是医生,我心里有数,”他忽然冷哼一声,“那帮兔崽子都是我交出来的,还敢在我面前摆谱!”
      程亦敏还想说些什么,一个字没来得及从嘴里蹦出来,就听见自家老头又说话了。
      “当初要你学医你不学,现在还嫌我操劳,你能替我吗?”
      程亦敏一脸无语,又开始了——
      他刚想反驳,一声“报告”把要反驳的话堵到了嘴里。
      “得,你学生来了,我在门口等你。”
      程亦敏转身,冲来人点了一下头,走出办公室。
      十分钟后,成教授和周正言踏出办公室。程亦敏手抵着额头,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看到那个男生躬身立在程教授身侧。
      程亦敏心想,这老头怎么回事,出了办公室还在唠叨。他又不自觉地把眼神迂回到周正言身上。
      那天他们一起走了很长一段路,周正言记得那天天很好,三月初的阳光总是带着些许暖意。他还记得程亦敏穿了一件浅驼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到顶端,锁头不时擦过嘴唇,好像很畏寒的样子,但衬的皮肤很白,人很好看。
      *
      病房的窗户没开,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室内,一尘不染的墙面光影斑驳一片。
      病床上的人已经瘦到脱相,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斑斑点点的老年斑,嶙峋凹凸的骨头就顶着那点松垮纤薄的皮,一副油尽灯枯之态。
      “老赵啊,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啊?”程教授紧紧握着病人的手,病房暖气开得足,握着的手泛着为淡淡的温度,可自己的手太热,反而像是抓住了冰天雪地里的一把枯木,连带着心里的那点热也冷了下来。
      “挺好——”他年纪太大,病得太严重,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整个身体的力气。从嗓子眼开始就能听见呼噜声,过了一会才能听到短促的几个字“别担心,咱们——老师想我了,我先替你看看他——”
      这句话不知哪个点刺痛了病房里的人,心脏一下子重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程教授一向严肃死板的面孔开始松动、崩塌,像坚不可摧山体上的石块,一点点脱离本体,分崩离析。
      可能是他太用力的控制着表情,最后脸颊的肌肉都在发抖。
      老赵守在一旁的孙女,从始至终没敢在老赵面前哭过,也不敢和老赵提起病情,每天说一点过往的事。那时她才发现许多年不提起的,本以为早已忘记的旧时光恍如昨日。
      这一刻,憋了很久的情绪蓦地撞上胸口,一口气没提上来,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堪堪没在冲出病房前落下。
      病房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就是蓝色的塑料长椅,她却没有多余的力气走完那几步,只能倚着墙蹲下,把头埋在双臂间,呜呜咽咽。好像是终于找到个发泄的出口,要把后半辈子的眼泪哭完才罢休。
      她其实是哭过的,但那只限在夜深人静,她半夜惊醒,月光透过窗户打在爷爷病床上的时候。
      白色的床单在月光下像结了一层薄冰,她恍恍惚惚地摸着床单。
      很凉,惊心的凉。
      程亦敏小心地推开门,低头看着卷缩在墙角的小小一团,像个受惊的刺猬,不住的发抖。
      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和她一样倚着墙蹲着。
      小姑娘哭了一阵也就停了,埋头在袖子上狠狠蹭了几下,吸吸鼻子,才抬头看着程亦敏。
      “程哥哥。”
      “嗯,”程亦敏揉揉小姑娘的头发,下巴往长椅抬了下,“过去坐会,腿麻了没有?”
      小姑娘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没有。”
      程亦敏看破不说破:“年轻就是好,我这老年人腿麻的都站不起来了,”他伸直一条胳膊,“欣欣,扶我一下。”
      赵欣无奈,说:“程哥哥又逗我。”
      程亦敏站起来活动几下发麻的手脚,扶着赵欣在塑料长椅坐下。
      他思忖了一会,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比他小七八岁的小姑娘。他一贯会说场面话,又学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学,好像理所当然对于宽慰的话应当信手拈来。此时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湿重的棉花,往日习惯的语言都压在那团湿棉花下面。
      他的头倚在墙上,苍白色的灯光,在同样苍白的天花板上晕了一片光晕,有种此时此地特有的美感。
      但没人知道他对这种美感是恐惧的,是怕的。
      “我小时候差不多每天放学都呆在医院,”他说话的声音轻而缓,像一切童话故事的开端,停顿的那一下让赵欣觉得像舞台上的红色幕布在缓缓拉开。
      他轻磕上的眼皮下是晦暗汹涌、让他忌讳莫深的东西。
      他内心最隐蔽的一角,是和午夜浓重的黑一样的颜色。
      在赵欣觉得快要看到幕布后的内容时,“啪地”幕布合上了,严丝合缝。
      轻磕的眼睁开,一片清明温和——
      或许是刚刚那就话停顿了太久,他忽然接不上了。
      天花板炽白的灯光闪了两下,眨眼又恢复正常。
      程亦敏伸手拍了两下赵欣的头顶,说:“没有人会真正离开我们,那些离开的人,像天上的星星,会以特别的方式存在。”
      *
      周正言顶着风裹紧大衣,寒风依旧无孔不入。眼前一片白雾,忍不住地小跑起来。
      “半夜没嘞,才回来,再晚两分钟我就要锁门了。”宿管阿姨双手插进袖管,瞥了眼时间说,“每天你都是最后一个,你来了我就能锁门了。”
      “辛苦阿姨了,一天没见阿姨又漂亮了。”
      “少来这套,”她上下瞅了眼周正言蹙着眉说,“你看你冻得缩头缩脑的样,都快把这块地跺塌了,就不知道多穿点?”
      可能是阿姨把他现在的样子描述的太好了,觉得自己更冷了,嘴唇不住打了个哆嗦,“白天还好,没想到晚上回冷成这个样。”
      “你这大衣能挡什么风,年轻的时候想好看,老了有你们——”
      “——阿嚏,”他觉得鼻子有点痒,赶忙背过身,对着寒风猛打了个喷嚏——惊天动地。
      “你这怕不是要感冒,宿舍背了药吗?”
      周正言使劲的吸吸鼻子,“有药,都备着,我就打个喷嚏,不至于感冒——”
      负隅顽抗的话还没说完,感觉又来了,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差点以头抢地。
      宿管阿姨:……
      周正言:……
      “你等一下。”宿管阿姨转身进了小屋,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小塑料袋,塞给周正言。
      周正言稍微推脱了一下,推脱的极不用心,怀里的塑料袋都没递出去,“阿姨,我有药的。”
      宿管阿姨都不想看他,要不是看在这张脸的份上,都想直接关门外算了。
      “你有个鬼,老鼠药吗?”
      周正言努力地吸吸鼻子,“老鼠药没有,但我们宿舍有老鼠,前几天我的衣服都被咬烂了。阿姨,你有老鼠药吗?”
      宿管阿姨:……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阿姨后槽牙摩擦的有点用力,“咔嚓”一声后,牙根瞬间酸了。
      周正言好像也听见了来自后槽牙的“咔嚓”声,用手背蹭了蹭鼻子,挡住了嘴角勾出来的笑,“阿姨,那你早点睡觉,我先回去了。”
      “等一会!”阿姨定神,默念看在脸的份上,转身回到小屋内,回来塞给周正言一个东西。
      “赶紧滚。”话音未落,小屋已经咔嚓落锁。
      周正言借着路灯的光线,看到那东西写着“超强力粘鼠板”。
      他把粘鼠板翻来覆去看了会,嘴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笑意浓厚。
      宿管阿姨在黑暗中灵光乍现,反应过来。
      四楼哪来的老鼠?
      周正言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推来门,开门的“吱呀”声还是把那些不睡的人惊动了。
      “今天回来得挺早。”
      “掐点,”他把东西放在桌上,“大冬天的,我哪能天天让宿管阿姨大半夜起来给我开门。”
      “你拿的什么东西。”
      “宿管阿姨给的“超强力粘老鼠板”!”
      “她为什么给你这玩意?”
      “可能因为我好看吧!”
      室友一脸无语:“你要这玩意干嘛?准备粘谁?”
      周正言看着他,用口型说:“粘你!”
      室友一个激动声音有点大:“我草,你才是只大老鼠。”
      “哎,小孟同学,你怎么骂人?”
      “周正言,我借你个镜子,你仔细瞧瞧你那不要脸的样,我怕你都没见过!”
      “你就是嫉妒我这张帅——”
      另一个在游戏中奋战的室友终于听不下去了,趁着躲草丛里的空,忍无可忍地伸出头说:“我呸,厚颜无耻,不要脸。”
      周正言笑骂道:“打你的游戏吧。”
      他还想说什么,靠门口的那张床发出使劲翻身的声音。
      室友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周正言笑了笑,说:“我去洗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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