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格之城》水格子

15、水格之城（十五）

　　我推开门的时候，小胖正要敲门，他敲我身上去了，望着我笑了笑，“盒子。”
　　“咋了？”我说。
　　他瞪着我，“你这是要哪儿去呀？”
　　“出去办点儿事儿。”我说。
　　他怔了怔说，“这回说什么你得帮我。”
　　“啥？”
　　他说，“还是赵家骏那事儿，妈的，上次被他扁了顿。”
　　“那行，明儿上你学校找你去，你几班的？”我说。
　　“三年级三班的，问门卫那老头子就了了。”他说完，就走了。我锁上了门，一阵风似地蹿到楼底下去，黑头站那儿等得尿急，“拿什么拿这么长时间？”
　　“拿了个任务。”我说。
　　他朝我扫了一眼，“什么任务？”
　　“帮小胖那小子揍人那事儿。”我说，他愣了起来，“跟你有多大能耐似的。”
　　“不说了。”
　　“不是，我是说咱们这在逃命。”
　　我说，“了解，明儿一会儿就完事儿。现在咱去破皮那儿问下情况！”
　　我们在含北路上飞奔，夹雪花的雨滴如同枪林弹雨，躲也躲不了，等到了含北路的尽头已是千疮百孔了。加油站那儿喝了点儿油又重新恢复了战斗的勇气，最后骄傲地停在大吉利街胜天大厦一酒店的旁边。这城市在雨编织不包含任何意义的多层网里，雨线很细，仿佛从一个狭小的孔里钻出来的，天空是个大筛子，天空破了，天空千疮百孔了。屋檐下接雨的小孩被父亲一巴掌提了走，
　　那小孩在男人的手掌上，如同飘在空中，他歪着头问，“为什么会下雨呢？”
　　“因为天哭了。”那男人想了想说。
　　满街都是匆忙奔跑的人影，满屋檐都是避雨的人，满世界都是埋怨声，满耳朵里都是他妈的。我们愤青的时代才开始，不妨再以无奈的姿态说一句他妈的。
　　“他妈的。”黑头贴墙上说。
　　我脱了外套，全湿了，没块儿好地方。等雨小了的那会儿，夹着缝隙挤进胜天大厦后面那小平房里去，转了几圈，跟迷宫似的。全浪费在寻找的时间里，黑头妥协了，“还是打一电话吧。”
　　“那行。”
　　我给破皮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电话里传来懒得因为线路远的原因而变得微小的声音，“谁啊？”
　　“我，盒子，你家哪儿呢？”我问他。
　　“大吉利街胡同四段六排啊。”
　　“哥们儿我晾雨里呢，快点儿出来，跟个迷宫似的，到哪儿都给人像在原地儿转似的。”
　　“你们现在在哪儿？”
　　黑头四周瞧了瞧，“九段九排这儿呢。”
　　“九段九排。”
　　“操蛋，这块儿没九段，最多也就六段。”
　　“那估计就六段吧，你速度点儿。”我挂了电话。
　　破皮找来的时候，撑着顶破伞，雨停了，土里钻出来血腥似的味道满世界都是，爬屋檐上的猫一闪而过，屋檐那滴答着滴水，“许爷正找你们呢。”破皮一来就这句话。
　　“知道。”黑头说。
　　破皮收了伞，“怎么回事，许爷那么急着找你们？”
　　“出了点儿事儿。”我说。黑头咳嗽了俩下，撇了撇脑袋，“先去你家吧！”
　　“去你家再说。”我说。
　　破皮领我们去了他家，路线跟进行一场地道战似的，摆了好几道，交接处总有个人头冒出来，发现没死人又缩了回去，窗户在我们腰间挂着的小房子那里，破皮骄傲地对我说，“这就是了。”
　　在破皮屋子里我换上了破皮几年前的军装，他部队转业回来的。洗了衣服晾外面。涮了顿，整了点儿白云边，黑头有点儿高了，睡半夜起来，我在看电视看无聊的节目，破皮在窗边抽着烟装颓废模样。黑头拖鞋的声音压着地面他疲惫的影子，朝外面瞧瞧，全黑了，光一点儿也找不到了。
　　黑头蹭我边上来，“几点了？” 破皮指着墙上那老态龙钟的古老罗盘似的钟，“那不有钟嘛！”
　　“啊，1点…”黑头仔细往上面瞧着，“准么？”
　　“反正我时间观念全照上面来的。”破皮说。我扭过头去，“怪不得每次约你出来，你都迟到。”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整快一小时。”
　　“是么？”破皮有点儿不相信似的。
　　“你看看就是了。”我递手机过去，凑他脸上去。“把你那古董调调吧。”
　　“不知道怎么调，算了，还是不调了，我照上面习惯了。”破皮说。
　　黑头提建议说，“哥儿几个看来都睡不着啊，打牌怎么样？” 我应着，“哟，行啊。” 破皮抗着疲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得，你们玩着，我抗不住了。”
　　破皮去睡了，黑头偷偷跟我说，“这小子有事儿。”
　　我趴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发现黑头趴我身上，一脚给踹下去了。他摔地板上摔醒了，“怎么回事？”
　　“可能你昨晚上睡觉睡地上去了。”我说。
　　破皮那儿还鼾声四起，跟狼吼似的。七八点钟的太阳的光泻了进来，能见光的全见光了。对面窗户的蹭亮衬托出了破皮这屋子窗户的邋遢，全灰，灰得连光也懒得透进来。光从屋顶儿上来，瓦片层叠得有问题，却也不见雨水露进来，雨水习惯了从瓦片严实的地方顺流而下，什么都有了习惯，都照着自己的习惯走，谁也别碍着谁，一切都和平了。
　　我对黑头说，“世界为什么不和平？”
　　”别扯了，该跑路了。”黑头推我下，自己去了洗手间，“跟你有多高明似的，国家的事儿不关咱什么。”
　　“是因为习惯起了冲突。”憋我心里的话还是被我说了出来。
　　黑头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破皮也醒了，睁俩熊猫眼。我问他，“想什么想一夜呢，瞧你这眼睛，都肿了。”
　　“是么？”破皮揉了揉眼睛，“没想什么。”
　　黑头撩起靠沙发边那架子上的一条手巾擦脸，我坐了下来，开了电视。破皮递过来根□□，黑头叫了起来，提着那手巾嚷着，“怎么一股臭脚味儿。”
　　“那我擦脚的。”破皮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破皮丢了烟趴沙发上笑。
　　黑头又去厕所里涮了把脸，毛孔都洗出来了。我们一起出了门，破皮送我们到了大吉利街便回去了。数不清中档车排气管的声音在我们耳边显示着速度，被阳光拉长的身影的人们还是改不了匆忙行路的气质，他们的头被墙角切断了，他们的手在商店橱窗里扭着，可这世界改变不了什么。划开那阳光俩旁全是杨柳的小道，它是这充满温煦城市里浓重的一笔，富康牌子出租车减慢了速度，穿过俩排杨树，颠簸了几下，摇了摇停了下来，黑头翻过栏杆，越过机动车道，我随后。一伙人在路旁吧唧着说话，那片儿的交警神情庄重朝这边瞟了一眼，
　　“到车站。”黑头猫着腰。
　　富康车子里冒出个脑袋来，头往后撇了下，“上车！”
　　“听你口音，你宜城的吧？”那司机问黑头。
　　“哟，你真行，听开口音都能听出来。”
　　司机谦虚地说，“哪儿啊，外面跑多了，我也宜城的。”
　　“呵，老乡啊。”黑头说。
　　即使看在老乡的份儿上，他也没有说少点，还带宰的。下了车，偌大的车站里我立刻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车站里人都以一坨一坨的方式分散在车站每个角落，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全在那说笑，还有说着说着就扯俩片嘴唇嚎啕大哭的。家里死了人的，失恋分手的，事业不怎么顺利的，人间悲剧全这儿上演。黑头转脑袋望个不停，我记起了小胖那事儿，怔住了，“糟糕，忘了小胖那事儿了。”
　　“啊。”
　　“学校就这儿附近。”我说。
　　“要我去么？”黑头说。
　　我说，“就个毛孩子，我能搞定。”
　　黑头侯车间里等着我，我去了那中学，学校里正上课，校门锁着。
　　我喊了门卫，说，“把小胖叫出来。”
　　“什么？”他愣那儿。
　　我忘了小胖叫啥名字，也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正打算转身就走，小胖低着头郁闷坐在雕栏那儿，我朝那儿奔过去，叫了声，“小胖！”
　　他抬起头见着了我，比见到他爹妈还高兴，蹭地跳了起来，“盒子，等你一早上了。”
　　“怎么不上课啊你这孩子。”我说，他领我进了学校，“现在在上课，也快下课，就那教室里。”他给指着那教室，无数窗格子中的一个，“那龟孙子就那教室里。”
　　“厄，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问。
　　“张小胖啊！”他狐疑地望了我一眼。
　　“哦。”我望了望天空，湛蓝色的，又朝四周瞧了瞧，双手活动者，剁着脚，“还是不等了吧，直接叫他出来。”
　　“怎么叫，现在在上课，受老师保护着，也不好下手。”他问我。
　　”你想得真周到。”我想了想，“这样，你跟他班主任说他爸来了，在校外等着跟他说急事儿。”
　　我去了校外，一大帮学生从教学楼里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泻了出来，虎里虎气的小孩冲门卫问，“我爸哪儿呢？”小胖紧接着跟后面，见我，给我手势，示意，就是这龟孙子。
　　门卫回他说，“什么你爸。” 我凑过去，拉那小子，那小子还挺倔的，倔得跟一头驴似的，“你妈的你什么人啊。”
　　门卫坐里面说，“别欺负小孩。”
　　小胖跟我一起把赵家骏拖几里之外胡同里，我掐住他脖子按在墙上，“你就赵家骏？”
　　“人都拖来了，当然是啊，崩跟他废话了，开扁。”小胖在旁边急着说。
　　我怕黑头在车站那儿等得时间长了，那小子在我手上还蹦着，小胖找来块儿板砖，朝他头上开了一瓢，他马上不蹦了。我按他的那手酸了，换了只手，小胖还在那儿拍着，嘴里还嘀咕着，“以后别跟老子这儿耀武扬威的。”
　　“别打死了。”我对小胖说。
　　“知道了。”小胖说完又是一板砖，赵家骏搬出他跟谁谁熟的事实来恐吓我们，我忒受不了这个，也活动了下筋骨，我那几下直接让赵家俊躺地上。
　　从胡同里出来的那时间正巧碰上太阳赶点儿地移动，一大片阳光跟一桶水似的泼了过来，没了庇护似的我失去了依赖感，重心偏移了一寸半，头有点儿晕了，出租车声司机冲我喊着，“要车么？”
　　小胖挨我身边意犹未尽，我跟他说，“你上课去。”
　　“那放学我找你耍去呵。”他笑着跟我说。
　　我犹豫了一下，“恩。”
　　其实我能想象小胖在三角大楼里来回转悠着，朝我那房子那投去坚定的眼光，那眼光仿佛能把窗户打开一样，我的门紧闭着，到处透露着孤寂，到处透露着萧条，到处透露着记忆深处甚至难以搜索出来的细小的回忆，覆灭在那一刻的烟火死灰复燃出美丽的映象，投影在桌子上，茶杯上，床上，门窗上，门帘上，沙发上，电视上，承载回忆的不是你，是这些东西。我带不走这些东西，所以我带不走回忆。
　　对于小胖那等待的姿势以及其孤寂白色的背景颜色，在我心里却也难以产生所谓隐忍的疼痛，因为，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我要走了。
　　我跟小胖笑了笑，他去上课了，我想我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