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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沈从容(2) ...

  •   我低头把那颗糖放到大衣口袋里去,额头却忽然一凉。大概是因为我瑟缩了一下,蓝修立刻收回了手。然而他看着我额上的纱布,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又想说对不起?”
      他看着我,“现在不说了。”
      我脱下手套,而后握住他的手,“下雪了呀,南京冬天很冷的。”并肩坐在操场围墙上,渐渐的起了风。某一个瞬间,我好像听见蓝修说了一句什么,但那些字句像最为轻盈的飞鸟,与飘雪融为一体,而后消失。
      “戴上手套,我们走。”他跃下围墙,伸出双手立在我下方,“别怕,其实不高,我会接着你。”
      我把背包扔给他,自己作势要往下跳,蓝修喊住我,“喂,你可以?”
      我“嘁”一声,双脚稳稳落地,“这都是小爷玩儿剩下的!”
      蓝修笑了,隔着重重飞雪看过来,然后帮我把帽檐拉低,顺手轻轻拍了下我的头,“如果你额头再撞击受伤,迟早要呆掉吧?”
      “也可能会开窍,从此福至心灵,握有生花妙笔,写出惊才绝艳的好文来!”
      “你,傻不傻。”
      “傻……”我与蓝修牵着手,一前一后的走,“南方的雪怎么也下不大,而且总是很快就化掉。有机会你一定要来大连,那里的雪会积得很深,我领你去滑雪……”我一顿,停下脚步。
      蓝修回头看我。
      “我好像,没有办法回大连了。”我向他笑了笑。
      “二十岁,生命的五分之一?”他走近我,右手食指和中指抵住我嘴角往上撑,“维持笑容,因为剩下五分之四的时间,你随时可以去大连。”
      “如果真有机会,我们一起去。”我看着他,“我欠你一场大连的雪。”
      他收回右手,点一点头,“我看可以。”

      我们在校门口的小饭店吃牛肉拉面,蓝修笑说原来每个中学门口都有一家拉面馆。
      还有包子铺、盒饭摊位、小型超市,还有理发店、租书屋、音像店,我同他一起掰手指,然后仰头喝光面前鲜香滚烫的汤,直到硕大的汤碗遮住各自笑容。
      “原来你不吃蒜末和葱花。”我敲敲他的碗。
      “原来你不吃蒜末葱花,而且连香菜也不吃。”他用筷子指着我面前一片狼藉的桌面。
      “好饱,可是想喝奶茶。”
      “那就喝。”
      “可是好饱啊。”
      “那就不喝。”
      “可是……”
      蓝修终于把我拎起来,“那就出去溜达一圈,消化了牛肉拉面再喝。”
      “我们一定要进行这种无聊的对话么……”
      “小爷,你看不出来我在配合你?”
      “噢——噢——雪越来越大啦——”我跐溜一下蹿出小饭馆。
      “喂,当心!”
      “啊——靠之!”
      “你……呃?!”
      我捶地大笑,指着跌坐在旁的蓝修,“患难与共,这才是患难与共!你怕我一人摔跤太寂寞,所以马不停蹄来相陪!”
      他迅速站起来,严肃问我,“你消化了没,要不,再摔一个?”
      “啊呸。”我爬起来,“一跤足够,走,喝奶茶去!”

      蓝修去附近小店买奶茶时,我看见校门口缓缓停下一辆车,白色本田,很熟悉的车型。大概是因为门卫处暂时无人,校门打不开,车里的人只好停车步行入内。当盘着发髻的女人慢慢下了车,不消多看我就认出她来,立刻嗖一声跑过去。大雪天的,我怕吓到她,于是绕到车子前面去喊她,“师母——”
      她显然还是被略微惊吓,看见是我,立刻笑了,“是容容啊!”
      “师母,好久不见,来找老宋么?”
      她关上车门,“嗳,对的。下那么大的雪,反正我在家里没有事情,索性开车来接老宋——他没带伞。”
      我“嘿嘿”了两声,继而看见师母羽绒服下隆起的肚子,“哈?师母有小宝宝了么?”
      她点一点头,柔声说,“嗳,对的。”
      “啊,真好啊,真好。”我眼睛有些湿,嘴里喃喃的只晓得说这几个字了。
      师母家中富裕,而老宋一身清贫。当年他俩好不容易得到双方家长许可而在一起,却又查出师母先天体弱很难受孕——每次说到这里,黑面严肃的老宋都要叹一口气,然后说,我其实不在乎的,只是她总把这件事情挂在心上。
      真好啊,真好。师母有了小宝宝,于是像所有的童话故事一样,王子公主要一直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再也不管什么贫穷,再也无视什么疾病。
      我一回头,看见远处立着的蓝修,“师母,等一下。”
      我向他走去,而后将两杯奶茶强取豪夺,又递到师母手上,“我这个学生不像话,回母校也没有去看看老师。天气冷,这两杯奶茶给你和老宋暖暖胃。”
      师母接过奶茶,“容容啊,师母知道你的事情。要坚强,没事的。”
      “嗯。”我有些哽咽,“师母,我送你进去,今天地上很滑。”
      刚走两步,眼前光线略暗。
      “老师,我们送你。”
      沿着长长的伞柄看过去,蓝修正立在师母左边。伞不够大,他尽量遮着师母,而后勉力顾及到我。他自己走在大雪里,又变成了那个遗世独立的少年。
      在很短的一段路里,我和他之间隔着轻言浅笑的师母。然而落在他发上的白雪,也轻轻落在我心上,我能够听见它们融化的声音。

      再次走出校门,我纠正蓝修,“那个不是老师,是我师母。”我又将老宋和师母的故事讲给他听,而后在言语的间隙里偷偷去看他,捕捉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末了他问我,“你们老师跟你说这个?”
      “是呀,我跟他熟嘛,我每周都要去他家的。”
      “帮着改作业?”
      “……成绩不好,补课。”
      蓝修笑了。
      我有点脸红,揪住他袖子,“喂,可是我高考很牛,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他点点头,一把勾住我脖子向前跑,“小爷,鸡鸣寺在哪里?走着走着能不能到?”
      “世界上任何地方,走着走着总能够到!给我一年两年,给我十年二十年,给我一百年两百年,给我永永远远!”我大声喊起来,风雪灌进我的嘴巴,然后化作眼眶里滚烫酸胀的感觉。
      “怎么了?”蓝修停下脚步。
      我抱住他,“蓝修,别再用时间来衡量生命了,别再担心生命还剩多少,只要你说会陪我一起疯,我就相信;只要你说贫穷和疾病不能成为阻挡,我就相信;只要你说有一天当我们白发苍苍还会一起走在雪地里,我就相信。”
      “好。”他说,然后轻轻拍一拍我的背,“说话像写诗一样。”
      撑着伞,我们静静走了一段路。我忽然想起来,“你不是说要去鸡鸣寺?”
      “嗯,南京人都说它很灵。”
      “是的呀!不过有点远,而且晚上不开门。”
      “没关系,那我就远远的看一眼,不进去了。”
      “啊,好省门票和香火钱……不过我还以为你不信这个的。”
      蓝修笑了,“你信,是不是?”
      我信,的确是。但是……这跟他要去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伸手拦了一辆出租。

      当我们最终站在鸡鸣寺脚下,雪已经小了很多。
      天空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隐隐透出蓝紫色的光。鸡鸣寺的高塔现出它的轮廓,层层叠叠的屋檐静默无声。沿着它土黄色的墙根是密密匝匝的植物,不剩下什么草绿花黄了,徒留乌压压的枯瘦干枝。佛门的青烟味与香客的祈祷声也统统不留痕迹,在这一个明澈的夜里,它清净如幼子。
      蓝修很虔诚的样子,向着那些屋宇的方向弯腰拜了拜,然后闭眼立着,大概在许愿。我低头,专心踢着脚边的枯草和残雪,然后蹲下来,随手捡一根枯枝写写画画。
      “12月24日,蓝修,沈从容,鸡鸣寺。”
      “喂!”我扭头看蓝修,他正弯腰读地上的字,“你的愿望里有我么?”
      “有。”
      我就不再问了,扔了那根枯枝站起来,“你知道南京有鸡鸣寺,那知不知道南京的酒吧街?”
      “我只知道上海有一条酒吧街,在淮海中路那里,都是一些民国的老房子,一到晚上酒吧的灯火就从树影里透出来——有很多老外喜欢去那里。”
      “嘁。”我撇撇嘴,“酒吧街真是没有什么新意,我原本打算炫耀一下的……南京的酒吧街就在附近,也是民国旧楼的样子,不过,那条酒吧街上真有两栋房子是民国时期的独立小洋房,其他相邻的一些是仿建。”
      “走,去看看。”他拉着我走。
      我也不纠正他的方向,直到经过一处古城门似的地方,蓝修抬起头,我哈哈大笑,“方向错了呀,沿鸡鸣寺旁边这条坡路走上去,是南京的古城墙!酒吧街在另一头啦。”
      蓝修停下来,将手轻轻按上那些青灰色的长砖,而后重复我的话,“南京的古城墙。”
      似乎有那么一刻,那种清寂之色再度回到他的脸上,但又似乎只是眨了眨眼,我看见他的笑容,“去酒吧街看老房子?”

      平安夜,圣诞歌响在路两旁的民国旧宅之间,酒吧街热闹得像假的一样。
      天冷得厉害,混杂的人声和呼吸之间的白雾,一片乱糟糟又一片白茫茫。闪红闪绿的灯挂得到处都是,穿着玩偶棉衣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跟小孩子合照,而尖顶帽子的女巫和金色面具的王子,穿着剪裁贴身的单衣僵立在酒吧门口,无一例外冻得嘴唇发紫。
      蓝修指着他们,“平安夜做这个很赚钱。有一年我也争取到这份工,那时白朵也在,一有机会她就从酒吧里偷偷跑出来,给我带点酒暖胃……那个时侯,她还在酒吧里面驻唱。”
      借着去看远处的一处喷泉,我的目光顺势扫过他的表情——本来想顺势扫过去,后来还是停留在他的眉眼,“你……”我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
      “没什么的。你累不累,我背你啊。”他向我看过来,继而哭笑不得,“你干嘛忽然往后跳了一步?不累算了。”
      我磨蹭到他身边,倚着他的手臂看光影一样流动的人影,“本来我都忘记今天是平安夜了,刚才在雪地写字的时候才想起来。”
      他沉默一会儿,而后问我老爹怎样了。我说,“他不愿意见我。”
      就在两步开外的地方,两个金发洋妞即兴跳起了踢踏舞,戴中国结式样的耳环,扎松散可爱的麻花辫。
      “噢噢噢噢——”笑声和口哨声响起来,人们停下脚步,鼓掌打节奏。
      “现在背我好不好?”
      蓝修不说话,背转身去让我跳上他的背。他背着我慢慢走出了酒吧街,走在长满梧桐树的冷清街道,路灯拉长了影子,又将它们缩短,我轻轻吻在蓝修的后颈。
      他一抖,“喂!”
      “怎么办呢蓝修,他一定要让我出国。”眼泪落下来,浸到他的外套里,迅速消失不见,“怎么办,要拿到那个学校的毕业证书他才愿意见我……呜呜……哪有这样的……他从来不勉强我的……别的同学补课,他带我去打游戏机;我怕苦怕烦什么乐器都不愿意学,他也从来不觉得我差劲;高中毕业他就想送我出国的,但是我一个人带着信用卡去了大连报到,他后来也没说什么;他的女儿,不文雅,不优秀,不漂亮,不能干,他觉得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
      我抹去眼泪,“其实我也知道,因为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蓝修静静走着,终于停在一个十字路口。
      “什么时候走?”
      “他真的不会见我么?真能说到做到我不毕业他就不见我么?”
      “过了圣诞节……国外应该很快就开学了吧。”
      “我才不信,我不去。”
      “其实从小到大,离开上海我还是第一次。”
      “蓝修!”
      “所以,有机会出去看看的话,为什么不去呢?”
      “你也不愿意我留下来,你也想让我走,你们都一样!”
      “别动,好好趴着。”他阻止我,“让我在心里再回想一遍。”
      “我不想走……我想每个星期都去看一看老爹,我想每一天都可以跟你说话跟你散步。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消失的。从我第一次看见你,到这一分钟这一秒,我一直这么觉得,你会不见的,你会不见的……”
      “好了,我肯定一字不差。”
      “呃?”
      “我会陪你一起疯,贫穷和疾病不能成为阻挡,有一天当我们白发苍苍,还会一起走在雪地里。”路灯暖橙色的光洒下来,是细雪还是灰尘在飞我已经分不清楚。他的声音就在那么近的距离响起,一字一句,说着我想让他说的话。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在爱着一个人,尽管这是幼稚的,单薄的,不知要选择哪一个方向要踏上哪一条路的二十岁。
      无可救药的,二十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沈从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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