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商央

15、沈从容（2）

　　暑假在许泽那里的时候，有一天阴雨连绵，我从三楼的窗子向下看，看到一条湿漉漉暗沉沉的长街。水泥的颜色跟天空一样晦涩，于是整条长街的空间像是被无限放大了，好像假如我从窗口跳下去，就掉进了宇宙。
　　那种感觉很奇妙。我当即就拿了纸笔出来写了一个短篇，讲一条长街上有一栋民国年间的老房子，住着一个孤僻沉默的阴阳眼女孩儿，同一屋檐下还有一个吊死鬼和一个画妖。这女孩儿因为可以在任何活物上看见妖或者魂，于是只喜欢假的东西，在她的卧室里，总是摆一只花瓶插两朵假花，一朵鲜红，一朵暗红。
　　前几天我又把这故事拿出来看。而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就像悬浮在周围空气里的碎片一样，似乎每去撷取一块，就能将它拼凑得更加完整。我试着将故事扩展——要有一个男角住在幽暗深巷每天昼伏夜出晨昏颠倒，要有一个开朗女角去跟那个阴阳眼女孩儿做朋友，要有一户人家堆满各种杂货而主人住在满墙爬山虎的深处，还有一间小屋住着会画画的母女于是屋子里有浓烈的油彩味儿。

　　就这样日思夜想，我走在下课回宿舍的学生堆里，忽然在路边一棵树上瞧见了一个人脸。隐隐约约似罩了一层雾，树干浮凸的脉络间是一个女人，她对着我抿嘴一笑，而后倏然消失。
　　我一愣，再也迈不动步子。
　　同行的李意催我，“哎，你盯着一棵树看什么，魔怔了？”
　　我从怔忡中醒过来，差点儿仰天长笑，“文思如泉涌，哦耶！”一边拉着她往宿舍跑，一边反过来催她。
　　跑了几步，李意挣脱我，“我说妹妹，您这往哪儿溜达呢！”
　　呃？我立在当下没反应过来，这时候却听见一连串车铃声，一人在我身侧猛然刹车，单脚撑地看向我，“去哪里，我载你？”
　　我一看见他就乐，“哟，骷髅兄。今天……太阳不错？你的光头……是不是更加光彩夺目艳压群芳？”
　　程皓接口，“那是，不敢让你失望！”
　　李意在一边儿绷不住地笑，末了向程皓拱手，“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气宇非凡！”
　　程皓笑，“我果然成了名人儿。”又互相打趣几句，他听李意说我是想回宿舍但转错了方向，才一拍大腿，“嗨！我还以为你正好也要去校门口一趟呢，就琢磨着捎带你一程。既然不是，我可得走了，改天再找个时间比一比谁更能唠嗑。”
　　我笑着挥手，“可别骑车太快，一会儿人人以为大白天的看见一颗硕大的流星！”
　　程皓摸一摸光头，“下回擦上鞋油再出门。”说完一溜烟骑车走了。

　　从教学区通往宿舍的路不算很长，超市、饭店、网吧和水果铺却是应有尽有，还有零零碎碎的小吃摊位，凉面啦煎饼啦绿豆饼啦花样繁多，香味从早飘到晚，恨不得上学放学都要流一路的哈喇子。
　　我跟李意去挑了几个水果，颠颠儿地往宿舍里赶，半路上手机却震得厉害，是老爹的号码，一接听却是昭叔的声音，“容容，沈辽有没有来找你？”
　　我一头雾水，“没有啊！怎么了昭叔，您怎么……会用这个手机号？”奇怪，老爹的手机重要得很，大概有很多生意上的信息和资料吧，他平常都不离身的，更别说给别人用。
　　那一边的声音抖抖索索，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只说，“你听昭叔的，除了这个号码，任何电话你都不要接！昭叔下午就坐飞机过来，你现在立刻去收拾东西，然后赶紧离开学校，找一个地方坐着等我，要快！”
　　电话断断续续，这下子索性听不见人声，只剩了一堆信号紊乱的声音。像有一只手捏着我的心脏，我大喊，“昭叔，昭叔！”
　　李意探头看我，瞬间变了脸色，“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手抖得厉害，直觉是老爹出了什么事，“回宿舍，快回宿舍……”我拉着李意跑，半路她的手机也响起来。她接完电话，二话不说就将我往反方向推，“别回宿舍了，现在就出校门，打车快走！”
　　我跟在李意后面，跌跌撞撞不知身在何处，“你告诉我，你听见什么了你告诉我！”
　　她不回答我，只拉着我往校门口跑。又跑一阵，她忽然大声喊起来，“程皓！程皓——”路边上一人果然回头，一看见我俩，大惊失色。
　　李意将我往程皓那里推，“你先出校门找个地方坐着，我们电话联系！”又看向程皓，“得麻烦你陪着她！”
　　程皓也不多说，将手里一捧花塞回店主，人一下子就跳上了车，“上车吧。”
　　我坐上车，李意紧跟上几步握着我的手，“别怕，没事的。”手终究放开，她立在原地又向我喊了一声，“别怕，没事的！”

　　程皓将车骑得飞快，拐一个弯，李意的身影终究消失不见。
　　我紧紧握住手机，深呼吸，深呼吸，心跳如雷。老爹生意上的事情我是不懂的，向来也是沈辽哥在帮他打理，但是为什么昭叔会忽然打这样一个电话给我，听上去似乎还跟沈辽哥有很大的关系？
　　我仍是打给李意想问清楚，她在电话里哭，声音细细碎碎，“别怕，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风马牛不相及。
　　放下手机一抬头，晴空里忽然闪了电，在巨大迅疾的光亮之下，车水马龙与闹市喧嚣都像被瞬间定格——云层里有一双手在拍照，2004年10月17日，晴天，正午，丘陵地一样起伏的马路，远景是接天碧海，近景是摩天高楼，天地浩渺，人似蝼蚁。
　　红灯，程皓停下来问我去哪里，我却想知道最近的地下通道和自动贩卖机在何处。他摸一摸光头，“最近……恐怕得去火车站附近的地下商场。”
　　我跳下车，道了谢，“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我不再看他，拦了出租车坐上去，他却跐溜一下窜进来，砰一声关上车门。
　　“别感动，哥们儿也是因为无聊。”他向我笑，就像他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眉目爽朗，牙齿洁白。
　　我说，“感动你个光头！”

　　车子平稳行驶，大连的街道宽阔整洁，从星海广场那一带开始，便能在马路上直接看见蔚蓝无垠的大海。若是坐公交车，站点应该是星海广场—会展中心—星海公园—和平广场，这一条路线，一路有海。星海公园那一站，还可以看见绵延的海滩以及不远处的摩天轮，还有一座蹦极平台，我不止一次指着它跟室友们说，“世界上真有那些自杀的人，先领着他们来跳一跳蹦极，要是跳了以后还想死，那真是决心极大无可挽回了。”
　　因为刚才那一下闪电，天空已经迅速阴暗，眼看大海从蓝变灰，还好这一路也已到了尽头——过和平广场以后，车子右转，便再也看不到海。
　　一路沉默。
　　一直到火车站的地下商场，程皓才终于用胳膊肘推我，“哎，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答，看着楼梯旁的一个自动售卖机，边走边掏硬币。程皓在一边翻裤袋，也摸出两个来，“为自习室的咖啡机留的，哈哈。”
　　一块，两块，三块——自动售卖机滚下一罐可乐。
　　一块，两块，三块——第二罐。
　　我递给程皓，笑，“请你喝可乐。”
　　他看着我，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咕嘟咕嘟灌可乐，再一路寻找垃圾桶。程皓默默跟着我，无论如何，他陪着我。
　　如果没有认识蓝修，此时此刻一罐可乐足以让我暂时忘记烦恼；而当我认识了蓝修，我多想第二罐可乐又被卡住，然后一回头就是他微笑的样子，对我说，“小爷，加油。”

　　火车站的地下商场总共有三层，品牌店私家店应有尽有，卖各种杂七杂八的有趣玩意儿。我熟门熟路，领程皓去地下三层吃饭。穿梭在各家小饭馆摊位之间，不时就有脸蛋红扑扑笑容甜腻腻的小哥哥小姐姐拿着菜单来拉客，程皓大概没见过这种阵仗，摸完光头摸鼻子，摸完鼻子摸下巴，总归是不敢将手垂着任人拾取。
　　我拉他在一家米线店坐下，他探头问我，“你们女孩子，平常就愿意逛这地儿？”
　　我说，“唔，不错，用字精准，逛，不一定是买。”
　　吃着米线，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最后他终于问我，“实话说，我真不知道你们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觉着吧，应该挺严重的。怎么你……没事儿一样？”
　　我说，“我们吃完饭也不要走行不？我在这里等李意过来。”
　　程皓点头，“行，哥们儿奉陪！”
　　我向他笑，招手让服务员送俩冰可乐上来。米线放了辣子，又是热汤热水，在这地下三层热气腾腾的美食广场，我跟程皓在比赛流汗。
　　“你怎么恁愿意喝可乐？”
　　“可乐不痛快么？”
　　“你要痛快，不如喝酒。”
　　“酒又不甜。”
　　“葡萄酒。”
　　“葡萄酒没有气泡啊！”
　　“……精辟！”程皓抚掌。

　　吃完饭，我问服务员要纸笔，然后在烟火味十足的小饭店里写信。程皓没有办法，只好在一边噼里啪啦发短信消磨时间，倒是服务生几次来来回回，终于忍不住要迂回赶人。
　　我坚持写到我想要说的最后一句话，在一小页一小页的菜单记录本上，廉价圆珠笔画出一道又一道深浅不同的颜色，写着写着，眼泪掉下来，字迹模糊，纸张憔悴。
　　最后程皓拉着我出了地下商城。
　　在地下通道出口，我仰头看灰蒙蒙的天空。
　　在下雨，离开上海的那一天，也是在下雨。
　　打电话给蓝修，铃声空旷而冗长，并未被我所期待的声音替代。我对程皓说，“我又想喝可乐了。”
　　“我去买？”他看向我。
　　我摇了摇头，听见自己疲惫的声音，“想喝，但是喝够了。”正如我想哭，但其实已经哭够了，“你回学校吧，难道下午没有课？”
　　“体育课，哈。”他看一看天，然后耸肩，“你要去哪里？我去买伞。”
　　程皓买了一把红色的伞。
　　撑开伞，他忽然说，“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去年冬天，黑色的大外套，红色的长围巾，走在雪地里，摔一跤然后哈哈大笑。”
　　我答，“是啊，以前没有来过东北，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高兴坏了。”
　　在雨里走了一阵，程皓的半边身子已经淋湿。我去附近的邮局寄了信，而后与程皓一起在大商场的屋檐下避雨，看一辆又一辆开得飞快的车子掠过去，渐起一地水花。
　　等着等着，李意来了。
　　等着等着，一切都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大连，记忆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