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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沈从容(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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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0月4日,我在8000米的高空给蓝修写信。一直到飞机开始缓缓下降,面前白纸上却只是写——蓝修,我想写一篇小说,关于你。
我收起纸笔,望着玻璃外渐渐清晰的陆地发呆。初上飞机时的狂喜还留有余韵,接踵而至的却是失落。在于,当我兴致勃勃捡起一些片段想要构思一个小说,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蓝修多少。
一小时四十分钟,上海到大连,空间用时间来量化。
接机的居然是李谦。自从那晚蛋糕店的剪彩仪式,我就再没见过他。这厮果然脱了西装便不像太子爷,更何况山高皇帝远的,到了大连李叔叔就管不着他,这太子立刻染了黄头发还在额头绑一条黑色泛银光的发箍。
我叹为观止,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是谁这么没眼力劲儿得罪了你,你就这么恨他恨到想吓死他?”
李谦“嘁”一声,撇撇嘴接过我的背包,“反正吓不死你。”我俩出了机场,他伸手拦了一辆车,“从容姐,我姐疯了找个网友当男朋友,你回宿舍了帮我使劲儿挤兑,拆了最好!”
“怎么,那男的招你惹你了?”我开了手机,给宿舍姐妹儿群发“混世魔王今日抵达”的信息,而后立刻给老爹发短信,“老爹,国庆节好好休息放松哦,我今天跟宿舍里人一起出门爬山,哈哈!”
李谦忽然凑过来,看一眼手机屏幕而后大笑,“哟,哄谁呢,你胆儿挺肥啊,沈叔叔出了名的精明,你以为你能哄得了他?”
我收回手机,“怎么着吧,我老爹就吃我这一套!”
车子开得平稳,收音机里忽然有白朵的歌,我拿胳膊肘推一推李谦,“哎,这个唱得怎样?”他懒洋洋靠在车后座上,“谁啊?不认识。”
“啊呸,那天剪彩你记得不,就是她来代言的。上海已经有老多大超市的广告牌换成了她。”我忍不住酸溜溜补充,“难道这年头真的还是公主的时代?啥时候才轮到咱土匪变成主流审美啊。”
李谦哼哼哈哈,“从容姐,您就当您的土匪吧,就这腔调改不了啦。”而后旧事重提,“哎,我说真的啊,你帮我说说我姐,别跟那个网友来往了,什么破事儿!”
我伸手掐他,直掐得他坐直了嗷嗷叫唤,“这是我胳膊,又不是微波炉上那转钮!”末了顶着一副纠结至死的表情看我,“我姐跟你通过气了?你早知道?”
我说,“那才不是破事儿。”
转眼国庆节过去,学校恢复了上课。天气还是热,教室里的电扇吱嘎吱嘎转个不停,吹出热风来。今年的夏天真是长!深呼吸,深呼吸,而后我去看面前白纸——蓝修,灯笼巷,手语,乙肝大三阳。
我上网查过,乙肝大三阳才没有蓝修说的那么严重,那只是一种隐性基因而已,不就是比寻常人多一点感染肝炎的几率么,全中国还十分之一是携带者呢,这十分之一人都不谈恋爱不结婚了?嗯,中国携带者确实是多,这都得怪七八十年代那会儿医疗卫生条件差,不用一次性针头,献血还不先验一遍血,导致血库本身就存在大量携带者的血液……无辜的人真多。
呃……为什么还不下课?
我趴在课桌上,看那些用各种颜色写的各式字样——“枪炮与玫瑰or枪花乐队?”“此恨不关风与月,人间自是有情痴。”“Never say never!”“老娘再被你骗就连续一星期上男厕所!”“上课吧,下课吧,吃饭吧,睡觉吧,累了吧,死了吧……”
沿着字迹一路向右,我像闻到花香的蜜蜂,探着头追寻,忽觉眼前一花,有人伸手从我旁边的书桌上抽走了一本书。我瞥那人一眼,染了金发,篮球服,奋笔疾书的右手间,有银光须臾而过——他戴了一枚骷髅尾戒。
外星人,来自不出风头会死星,跟李谦的原产地一样。
我在心里鉴定完毕,自己乐了。恰好下课铃响,那人拎起书包就要冲出教室——我脑中灵光一现,一把拉住了他斜跨的背包带,“同学,刚才那本书是你的么?”
他一愣,我指了指身边的书桌。他笑起来,“我给同学占座的,他今天没来。”又补充,“是我的书,你看,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居然从书包里翻出那本书,将扉页翻给我看。
鬼画符一样的字。
没看懂写的是什么,就感觉是一堆大圈圈和小圈圈,我“哦”了一声,不再去看他,“我还以为你……”话到一半,收了尾声。
他笑,“以为我偷别人的书是吧?”
“呃……误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收拾好书往外走,他跟了过来,“哪儿啊,你挺热心啊,还替别人看顾着书。”
这骷髅兄还挺自来熟。我走出几步一抬头,正瞧见他金发下一脸耀眼的笑容,白牙咄咄逼人地亮。我直接感慨,“黄头发……真难看。”
他笑容僵在脸上,换成尴尬,“是么?”他摸一摸头发,跟我一样走在去食堂的路上,“我还以为很酷。”
奔赴食堂的人群汹涌澎湃,我在三层高的台阶上停下脚步,临时改变了主意。回头,看见跟在我后头的骷髅兄,我恶意地笑,“光头更酷。”
依此俯视的角度,依此背光的环境,我相信此刻我的牙齿也很亮。
我在路边摊上直接买了一碗凉面当晚饭,一回宿舍先开了电脑,然而许泽这家伙居然不在网上。没有办法,我只好一边跐溜跐溜吃着又酸又辣的凉面,一边在学校论坛上灌水。□□忽然有咳嗽声,我看也不看就拒绝了,谁晓得那“好友请求”开始狂轰乱炸,□□堪比肺结核病人,咳得肝胆俱裂。
丫丫个呸的,烦不烦?我把筷子往凉面里一插,通过了他的请求。
他一上来,照例是“你好”,还附带一个笑脸。
“你认识我?”我得先问清楚状况。
“不算认识……”
“什么叫不算认识?这算什么婆婆妈妈的答案?!”我手指动得飞快,发了一把滴血的菜刀过去。
“哈哈,我也是刚知道了你的名字,沈从容你好,我是程皓。”
谁?我咬着筷子蜷在椅子上,想得脑子打结也想不起来认识这个人,直接发了个问号过去。
那边回了个“倒”,发了个心碎的表情,而后解释,“我是今天下午选修课坐你后面的男生,呃,黄头发那个。”
我恍然大悟,“骷髅兄。”发了个应景的骷髅图案过去。
他回了一个问号。
我答,“你不是戴了一个骷髅尾戒么?”
他发了个西子捧心的动态图,而后问我,“黄头发真的很难看?”
呜呼,这男生已经在乎外表到这种地步了么?染发戴尾戒也就罢了,其实算不上招摇过市,但他居然会因为我刚才那句话而如此迅猛地找到我的□□号码,只为了问一句黄头发好不好看?
我打哈哈,“哦,下午我没看清楚……再说,这个么,你自己喜欢就行。”
他打字,“一句话,真的难看?”
我发一个点头的表情,赶紧补充,“这只是个人意见……在你的人生面对如此重大之抉择时,应该多问问身边朋友的意见,而后综合考量,再得出结论……”
“哈,你别贫了,只要点头就行。”
我瞪着他已经黑掉的头像,心想他该不会真的去整一个光头吧……
第二天中午,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在食堂人头攒动之中,当真看见一个光头。我嘴角抽搐,心里祈祷,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走到近前,他猛一回头正好看见我,笑了。
我头发都要竖起来。
他摸一摸他的光头,贼兮兮地笑,“吓到了?”
“你、你……”我张口结舌。
他一把抢过去我举在手里发抖的饭卡,“假发套不用你买了,请我吃顿饭吧。”
我立在排队买饭的学生中间,懵懵懂懂站了一会儿,尖叫一声冲出了食堂。
打电话给蓝修时说起这件事,他在电话那头笑,又告诉我信是收到了,但没有想到会这样短,而后问我想写怎样的小说。
我支支吾吾,“其实我也没有想好……蓝修,你回信讲点你的事情给我听吧。”
一星期以后我收到信,字很清晰,纸张很干净——
“小癫子:
现在是凌晨四点,我终于可以坐下来给你写信,今天魔堡下班有些晚。
你的《呼啸山庄》落在我这里了,不过放心,我把书签一直放在你看到的地方,即使这本书,我后来已经又看过一遍。冬天的时候或许我会再看一遍,因为我记得高中时我读它就是一个冬天,那时我伏在被子里,觉得窗外吹的好像就是书里的风。那种感觉我一直没有忘记,当时我读到西斯克厉夫推开窗子大声呼喊凯蒂的名字,我真的往黑乎乎的窗口看了,然后背上立刻出了一层汗。
高中,好像过去很久了。那一天在机场我看着你往登机口走,心想你是去上学,上大学。高中时我以为,上大学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才知道不是。不过这也没什么,既然不上大学的人不止我一个。不上大学,我才可以认识小城,认识白朵,认识很多现在所认识的人。时间就是这样,当我们回头看,会感慨如果当时不是当时,现在也就不是现在。
对门搬进了新房客,是一对母女。有一天晚上我正要去魔堡,经过时看见她们开着门,地上堆着很多画,屋里有一种油彩味儿。小女孩叫则西,她吃完鸡蛋脸上脖子上会冒出红色斑点,让我想起你阳光过敏的样子。以后我不会给她吃鸡蛋了,就像以后,我也不会再带着你走在烈日之下。
老E会在年底结婚,不知那时你在不在上海。
我在想,要不要跟你讲一讲白朵。如果要讲,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但我怕你总等不到信会失望,所以先写这么多。下一次吧,下一次我一定跟你说说白朵,我知道有好几次你都想问起她。
照顾好自己。”
最后是署名,蓝修。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