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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蓝修(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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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肝病毒携带者,多指无症状乙肝病毒携带者,就是指血液检测单独乙肝表面抗原(HBsAg)呈阳性,也有说指乙肝表面抗原、表面抗体(HBsAb)检测阳性各种模式者(表面抗体单项阳性除外),但无肝炎症状和体征,肝功能检查正常。
据统计,我国约十分之一人可能携带乙肝病毒。其形成原因主要是母婴传播及免疫功能较弱的青少年、成人接触乙肝病毒。HBV主要经血和血制品、母婴传播、及性接触传播。日常工作或生活接触,并不会传染HBV。
乙肝病毒携带者中,有一小部分可自然转阴(每年约有1%);大部分为持续稳定的终身乙肝病毒携带状态;但大约3%可发生肝炎,且发生肝癌的可能性也较非携带者大得多。
——高二那一年,知道蓝威被确诊为原发性肝癌那一刻起,这些字便清晰烙印在我脑中。中医西医全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外婆从一个老街坊那里听来一种五行蔬菜汤的疗法,配着糙米茶喝,据说能有效抑制癌症。
在卧床不起的日子里,蓝威总是很暴躁,经常对我和外婆大声吼叫,有时又一个人默默地哭。我们告诉他,他得的是重症肝炎,能治,就是治疗时间要长一些。
住院费太过昂贵,他被接回了灯笼巷,除了每天定时定量喝蔬菜汤和糙米茶,他并没有别的活动——他也已经没法有别的活动,偶尔下床走动,他虚弱得只能弓着背在屋子里来去走个两三回。
那些日子里,灯笼巷弥漫着蔬菜汤的怪味,萝卜叶、胡萝卜、牛蒡、白萝卜和香菇,就像外婆与我的心,日日夜夜在沸水中煎熬。我对蔬菜汤的惟一记忆是,必须在市中心的大型超市里才能买到牛蒡,坐车的话,去一个小时,回一个小时,我总是很怕超市里的牛蒡会没有进货或被卖完,而当我捧着几根牛蒡走在回家的路上,惟有捡到一百块钱的喜悦能够与之抗衡。
是的,那时非常缺钱。学校组织了一次捐款,然而早在蓝威住院时便已消耗殆尽。我退了学,清晨去送报纸和牛奶,白天去灯笼巷附近的一家小餐馆端碗洗盘子,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带着一身油烟味往家里赶,替换下照顾蓝威一天的外婆——她会换下干净外套,套上一件脏兮兮的围裙,在临近几个弄堂里,捡一些废纸和易拉罐去卖。
有一回,是十二月的月末吧?对,是十二月二十一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天黑得早,我从小餐馆回家的时候,太阳几乎全都落了下去,只在蓝威眼睛里剩下一点暖橙色的光——他的床靠窗,那天他居然坐在那里,透过玻璃窗向我回家的路上望。我远远望见他,跑得快了一些,等走得近了,才看见他脸上的眼泪。
他用很惶恐的声音对我说,“哥,我不想死。”呼吸里的暖气,在玻璃窗上模糊了他的脸。
那一瞬间我不敢看他,他眼中的光芒,是灼烧我每一根神经的刑具。我清晰记得那一刻自己面上无法遏制的肌肉抽动感,我想哭,却对着他笑,“死什么死,快过年了。”
是啊,快过年了。中国人的想法里,快过年了,一切旧日的阴霾就会消散,鞭炮一响,年夜饭一吃,就咔嚓一声与过去切断。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总买一种很便宜的酸梅糖给他吃,他告诉我,从醒过来到睡着,是十二颗糖。他又补充,不包括中途因为累或者无聊而睡过去的时间。
后来,变成了十一颗,十颗,九颗。
我们一家人,外婆、蓝威与我,一起吃了最后的年夜饭。六月份,蓝威终究不再醒来,他离开的神情就像脱离了一场长久的沉重,安宁而轻松,嘴角含笑。我与外婆为他穿上远行的衣服,直到看见他化作长空之中一缕青烟。
那天晴空万里,适合一切美好快乐的事情发生,我在他坟前摆满了酸梅糖。
有冰凉的水兜头而下,我一个激灵,从冗长的梦里醒过来。睁眼,瞧见似笑非笑的简维,手里拿着只剩半瓶的矿泉水,“哟,还当你中暑了呢,于是给你淋点儿冰的。”
我一抹脸,原来是靠着一棵树睡着了。
简维挨着我坐下,一口一口喝那半瓶水,“我说,刚才你车后面坐的小姑娘呢?明明一副死也跟着你的表情,怎么不见了?”又道,“今天生意不行啊,是不是这学期小学开学延后了?怎么等半天没见几个小孩子。”
“她走了。”我说出这三个字,倒像是心里面有一间四面空墙的房子,一遍一遍有着回声。我摇一摇头,“这地段先霸着,亏不了。”忽然想起两人都在这儿坐着谁照看生意,探头向那堆杂货摊望,却瞧见一个背影,我还当自己眼花了,“那是……”
简维斜着眼角瞥我,“自称是你相好。”
我“嘁”一声,站起身来往杂货摊走,“你来找我?”
司浩然回头,第一反应居然是白我一眼,“你每天都上夜班,怎么白天也不睡觉?”又说,“我有老E电话,一问不就知道你在哪里做什么。”
我忍不住眼皮一跳,立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司浩然指着我哈哈大笑,“你脸都绿了!”
我艰难开口,“我不是……”
他打断我,“我知道。”然后奇奇怪怪看我一眼,“怎么,不可以做朋友?”然后将手里那叠笔记本往地上一敲,“怎么,你瞧不起我?”
我在他身边坐下,指一指那叠本子,“这一叠,坏了哪本你负责。”
司浩然横眉竖眼,从裤袋里掏钱夹,“老子赔,全赔!”
正在这时来了一个圆脸西瓜头的小女孩,穿一条印满彩色蘑菇的白色小裙子,弯着腰在摊上看一盒又一盒的橡皮,而后小手一指,“我要这个,还有这个。”声音糯糯软软,似入口即化的棉花糖。
“好啊,这个,还有这个,对吧?”我拿给她两块橡皮,她却摇了摇头,“我要两盒,两大——盒!”
我一边从杂货袋里给她拿了两盒包装还没拆的橡皮,一边问她,“你要买这么多橡皮做什么呢?”
她笑了,脸上两个酒窝,“老师说开学了要评暑假作业做得好的同学,叫我先买奖品的。”
司浩然说,“哟,生活委员啊,管钱的!”
小姑娘嘴一噘,“我是班长!”
我心里一动,蓝威在小学里也是一直做班长的。又听见那小姑娘说,“我买这么多,能不能便宜点的啦。”
我笑,“能,本来一盒五块一盒六块的,现在总共收你十块钱好不好?”
我刚说完,司浩然开始掏钱,“喏喏喏,小妹妹,小班长,这橡皮哥哥给你买怎么样?”
没想到那小姑娘怒了,一把将司浩然的十块钱扫在地上,从自己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钱来,“什么啦,我有班费的!”
司浩然哭笑不得,将那十块钱悻悻然收了回去。等那小姑娘走了,他低声跟我说,“你看见没,只要是母的就不喜欢我,告诉你,连母苍蝇都不叮我!”
我问他,“那你是因为这个才喜欢男人?”又补充,“是因为女的不喜欢你你才喜欢男人,还是因为你喜欢男人所以女的不喜欢你?”
司浩然回答,“这问题不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而是,咳咳,自然而然,鸡会生蛋,蛋能生鸡。”
“那你……身边人知道么?你爸妈知道么?”
他一愣,然后收敛了说笑的神色,“不知道。”
“一辈子不结婚?”
他不说话了,皱眉,“你烦不烦?”
我笑了笑,“我检查完了,有三本的封皮皱了。”
司浩然骂骂咧咧,“靠,就有你这样的小肚鸡肠!”他数了钱给我,然后向我摊手,“嘁,找钱,三毛!”
我将三毛钱放在他手心,他默默收了起来。
有一些事情,心照不宣吧。
每一个人都有一些事情选择藏在心里,也许有一天他会说给一个人听,但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绝不会碰触到这些。就像老树根下的青苔,下一场雨,又下一场雨,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就不见了。
到下午六点半为止,我们只卖出了那两盒橡皮。简维原本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想起今天惨淡的生意,又放回了烟盒——他说,贫穷是戒烟的理由。
只有贫穷是么?
我摸一摸口袋里的烟,也选择不抽。当身体里埋着一枚炸弹,我选择尽量少的接触火星。
但是司浩然点了一根烟,深深抽了一口,“靠,老子居然大四了!”然后撇了撇嘴,“看不出来吧,哥们儿是这届优秀毕业生热门人选呢还!但老子是个gay,是个gay!”
我看着他,觉得他似乎情绪有些失常。或许是因为我刚才的问题。
又走了一段,三人分开了,我跟简维一人骑着一辆三轮车,准备火速回家睡一小觉,而后去魔堡上班。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高低不平的青砖路将三轮车里的本子铅笔统统颠簸了出来,我下车去捡,捡到一半,眼前出现另一双手。
小癫子一边捡一边抱怨,“你总算回来了,饿死小爷我了!”大概是看我愣住了,她又补充,“不许说对不起啊,说了我跟你急,说了我哭给你看!”
其实她的眼泪,早就摇摇欲坠。然后她索性哭起来,把头埋在膝盖里,“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呜呜。”
我听见自己叹息了一声。
她哭得更厉害了,“要么,你就直接说你讨厌我,再也不想看到我!”
我扶她起来,轻轻抱住了她,“你怎么……这么傻。”
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声音含含糊糊,“快去开门,有蚊子,呜呜。”
我把钥匙给她,“你去家里等我吧。”
她忽然抬起头来,竭力眨了眨眼睛,仰头看我。
我替她抹去眼泪,“哭得丑死了,你先回去,我把车子锁好,还有车子上的东西,都得搬回家里去。”
她拿着钥匙,终于笑了,“好呀,我等你。”
从那一天起,我就很习惯推开家门就会看见小癫子。尽管每次我离开的时候,都会在桌子上放足够的钱,并且写一张小纸条,“打车走。”
但是她不走。她用那些钱,买了蚊帐,买了新的窗帘,买了她的牙刷和杯子,买了她的拖鞋和换洗衣服——是很便宜的衣服,地摊上十块钱一件,均码,没有性别区分。
就是这样,我每天回家的时候,以为她已经离开,但是家里总是多出这样那样的东西,然后小癫子穿着那些对她来说大得过分的衣服,在我家里晃来晃去,或者躲在蚊帐里看书。
我打开门,就会听见她喊一声,“哦耶”。然后她立刻跳到我面前,手里拿着新买的东西——新牌子的牙膏,各种口味的水果糖,新钥匙圈,甚至一根冰棍。
她每次都大声问我,“你喜欢么?”而我点一点头,换了拖鞋去浴室冲凉,然后一下子倒在我的地铺上,沉沉睡过去。
一星期以后,我问她什么时候开学。她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嗨,学校里是国庆节前一周开学,我才不去呢,去了一周又要放大假,傻不傻呀!我国庆节以后再去。”
有时也会听见她跟许泽打电话,能听出来她是瞒着家里赖在上海。
我什么也不说。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我一向是过一天算一天这样活着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