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下初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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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装着流食的金属汤勺掉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突兀而尖锐的声响让森鸥外不由得皱眉。而始作俑者此时正瞪圆双眼紧看他，其姿态像是陷阱中野兽在面对猎人时的垂死挣扎。
灯光很暗，她身上的白大褂几乎变成灰色。女孩体格瘦小，黑色的发丝散乱地披在身后，眸色深沉如阴翳穹顶下涌动的海潮。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她的嘴角流下，透露出某种危险和野性。
此时愤怒的驱赶或者鞭笞显然只会让她变本加厉，于是他伸出另一只手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般轻抚她的发顶，以尽量温和的声音对她说：
“我只是想喂你吃点东西，并没有别的意思——现在可以松开嘴了吗？我的手可不是食物。”
女孩的表情因茫然而柔化了很多，似乎并没有听懂他的话，但最终还是松开了牙齿。森鸥外用纸巾将伤口附近沾满的血水和唾液擦拭干净，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
粗略的消毒和包扎过后，男人将掉落在地上的勺子捡起，放进水池中清洗干净，而后重新舀起碗中的固液混合体送到她的嘴边。这次她没有像之前一样突然暴起攻击，而是后退半步，目光紧惕地看着他。
僵持良久，女孩总算动了。只见她直接张嘴包住整个勺子，不做任何咀嚼便将食物囫囵吞下。她咽的动作快到那些食物仿佛跳过了食道一步到胃，这让原本因为她主动进食而萌生出某种微妙喜悦的森鸥外眼角直抽。
手中握着被舔得一干二净几乎反光的不锈钢勺，眼前是巴巴等着继续喂饭的女孩，森鸥外开始怀疑自己试图在计划中加入“心”的决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自己或许应该直接驯服这头野兽，而不是在这里自讨苦吃。
森鸥外是两天前在贫民窟捡到这个女孩的——而在此不久前他刚和福泽谕吉决裂，回到这里继续做他的黑医生。那天某个在火拼中受伤的帮派干部派人请他前去治疗，因酬劳确实不菲，森鸥外最终决定前往。
做完手术已是深夜，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月光只能乘着云层间狭窄的空隙描绘出蜿蜒起伏的奶白色轮廓，宛如海面下自在徜徉的游鱼。
他就是在这万籁俱静的场景中遇到她的。尽管当时光线昏暗，而他也已经疲惫不堪，可森鸥外还是轻而易举便发现了她，因为那只暗红色的“巨蛹”在丛生的枯黄杂草之中格外显眼。
于是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下，伸出手轻贴在女孩的颈动脉上。感受到皮肤下强而有力的跳动，男人紫色狭长的双眼微微睁大，透露出些许惊异的神采。
作为曾经隶属军方的一员，森鸥外对政府的秘密建立非法研究所进行人体实验的行为有所耳闻，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制服上隐约可见的“1219”更是证明了她的身份。
“这还真是令人惊讶。”他不由得感慨道。
这会是我破局的关键吗？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森鸥外用双手托起女孩瘦小的身躯，将她带回了自己的诊所。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森鸥外重重叹了口气，再次用勺子瓢起食物，在女孩充满期待的注视中将勺子放进了自己嘴里。
嗯……相当微妙的味道。
他微蹙起眉，顶着女孩难以置信的幻灭的目光在她面前蹲下，轻握住她的掌心将她的手指贴在自己两块颌骨的交界处，然后开始咀嚼。做完这些，他又将女孩的手指移动到自己咽喉的位置，缓慢而稳定地将食物咽了下去。
女孩在钳制自己的力道松懈时抽回了手，双唇紧闭，以一种审视和研判的目光盯着他的脸，似乎在思考他这么做的用意。几秒后，盯着摆在面前盛满食物的瓢羹，女孩的眼睛里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然后她就在森鸥外的注视下张嘴包下整个勺子，生疏而机械地用力嚼着口中的食物——森鸥外甚至能听到她牙齿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结束了泄愤似地咀嚼，女孩将整张脸皱成一团，飞快眨动着眼睛艰难地将食物咽了下去。
“……”
至少有进步。森鸥外安慰自己。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把半碗肉粥全部喂完，森鸥外转身将金属碗放进洗手池用抹布搓洗，问：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微量。”她慢吞吞地回答。
这个科研意味明显的形容词让森鸥外不由得挑眉。
“你叫什么名字？”他转头看向椅子上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女孩。
闻言女孩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脸，回答：
“哲先。”
这并不是森鸥外熟悉的语言体系。他模仿着女孩的发音读出这个名字，但语调远不及她本人那么婉转自然。他单手捏住下巴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半晌后才又挂上那副面具般的笑容，问：“你的年龄？”
森鸥外原本并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回应——先不说研究所里根本不存在任何获悉时间的工具，更何况那些研究员和警卫们也没那么好心告诉一个随时会死在某场实验里的消耗品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但出人意料的是，哲先在垂着脑袋沉默了半分钟后，抬起头语气笃定地答道：
“十一岁，多三十六天。”
话音落下的瞬间，森鸥外那张完美的笑面破裂开来，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是怎么知道的？”男人紫色的眼睛鹰隼般直勾勾地盯住了她，其中研究和审查的意味非常明显，透露出主人冷静和深沉的个性。
然而哲先仿佛感觉不到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似的，依旧目光清湛地注视着他，断断续续地说：“四岁开始，每十五天抽血，一百七十二次，多十一天。”
于是森鸥外不再说话，低下头凝视着她漆黑如星的眼眸。
他不确定女孩是怎么知道“十五天”这个周期的，也许是偶然听到的，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哲先就这么依靠计算抽血的次数来判断自己到底活了多久。
很难想像她是依靠怎样强大的毅力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下坚持计数七年的，更别提期间她甚至还费尽心思试图学习和理解一门与她的母语截然不同的语言。这种行为在那个随时都有可能将人折磨致死的地狱无疑是极其不合理的，除非——
这女孩从最开始就笃定自己总有一天会从那个地狱里逃出去。
“你……一直在数吗？从刚被关进去那天起，一直……在数？”男人梦呓似地问出这句话，在女孩困惑的目光中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先是低低的，继而越来越大，最后逐渐变成了狂笑。
他靠在一旁的架子上稳住身形，单手捂住眼睛垂着头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半分钟后，森鸥外伸出食指拈去眼角泛起的生理泪水，抬头用一种仔细而贪婪的，宛如野兽俟机捕捉猎物的全神贯注的神情盯着她。
“留下来吧，哲先，留在我身边吧。”
而哲先安静地注视着森鸥外伸到面前的手，半晌，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好。”
她回答。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月下初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