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活》晚风粼粼

3、自惭形秽

　　孔阳这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从在座其他人的口中，孔阳了解到，姜晋驰在大学的时候自主创业，跟朋友合伙开办了新媒体运营公司，赶上了自媒体孵化的黄金时代，现在手底下已经有了三家公司，旗下光是粉丝过百万的签约网红会有好几百人。去年开始做跨界投资，看中了旧城这里政府牵头搞得电子产业园区建设，回来找当地产业搞投资合作。

　　开场时，姜晋驰那样说给足了自己面子，孔阳心里感觉更加复杂。如今他们身份悬殊，哪怕是刚见面时候，孔阳多少有点不切实际梦回少年时的冲动，现在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姜晋驰已经彻底和他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一桌子的人因为他一句话，对自己的态度宛若贵宾，瞬间他从一个陪酒公关的角色变成了宴席主角。不少人给姜晋驰敬酒的同时，也不忘和他碰杯，孔阳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待遇。

　　谈完了正事儿，在座的诸位老板开始聊些旧城商圈儿里的八卦，谁拿新项目了，谁又离婚了，这时候就该公关出面给大家找乐子了。孔阳不希望在姜晋驰面前把自己那套酒桌上的做派拿出来给他显眼，可今天他是跟着徐岩来的，总得完成徐岩交代的任务，姜晋驰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

　　“你老板怎么安排的你就怎么做，该怎么样怎么样，不用在意我。”

　　孔阳朝她递去感激的目光，感谢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看轻自己。从他的一言一行之中，孔阳能感觉到姜晋驰这些年历练后的成熟与稳重，不变的是，他依旧那么善良。

　　孔阳存在的意义无非是活跃气氛，给诸位老板们服务，他自己一杯接着一杯喝，来者不拒，场上一冷，他就马上找到想端杯的那个人单独敬酒，什么财源茂盛广结善缘，一杯表敬意两杯表真心，张口就来。有了姜晋驰的定心丸，他也不再端着架子，落落大方地给姜晋驰夹菜倒酒，姜晋驰也不客气，后半程几乎是把孔阳半搂在怀里吃完了饭。孔阳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味，心跳加速，连呼吸都有些急促。理智告诉他不要胡思乱想，心里却禁不住泛起了涟漪。

　　徐岩看在眼里，笑呵呵地提出下次再约，“下回，还是咱们这些人一起，去我朋友新开的会所玩一玩，姜总，您定时间，只要您方便，咱们旧城的这些个伙计就都凑您的便宜。”

　　孔阳心里有数，徐岩自然是把他也算了进去。

　　姜晋驰脸上带了点儿微醺的状态，“咱们电话联系，徐总，我虽然也是旧城人，但生意场上，初来乍到，还得靠您多提点。”

　　“哪儿的话，都是老乡，自家人，有钱一起赚。今儿咱先这么着，国庆假期第一天，早点结束，回去陪陪家人，下次出来，咱们再好好放松放松。”

　　来的时候孔阳跟在徐岩身后，离开时却和姜晋驰一前一后，徐岩和他们一起下到地下停车场，往前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来什么，“小阳，衣服你还拿吗？你和姜总找地方叙旧估计也不方便，要不下回吃饭我给你带上。”

　　“谢谢岩哥，我回去把这身衣服干洗完再还你。”

　　徐岩多喝了几杯，谈判顺利，情绪也有些兴奋，习惯性伸手捏了把孔阳脸蛋儿，“小样儿，本来就是给你买的，还什么还。”

　　姜晋驰原本站在车边点了根烟，见状上前两步插在了两人之间，给徐岩递了根儿烟，推开了他搭在孔阳肩膀上的手，徐岩眼神清明了许多，接过烟来笑着打哈哈，“姜总，节后咱们公司见。”

　　孔阳坐进了姜晋驰的副驾驶。姜晋驰没有立即发动车，全然不见酒局之上迷离晕眩的神色，车厢里有一瞬间的安静，孔阳手指暗地里揪紧了腿上的高档西裤，心想要不装晕蒙混过去。

　　“你跟徐总……”

　　“我跟岩哥不是那种关系。”孔阳立即解释，“岩哥跟我们店长关系很好，今天是意外，他手下的公关生病了缺人手才把我喊来救场。”

　　孔阳心里早就编好了腹稿，不论姜晋驰心里如何猜想，他还是不愿意在这个男人面前承认自己干过的那些腌臜事。

　　这些年，孔阳说谎的本事与日俱增，骗他妈，骗他妹，夜不归宿的理由张口就来，饶是姜晋驰盯着他的眼睛看，也没能发现什么不妥。

　　姜晋驰语气放松下来，“你家里情况我也知道，要是还有周转不开的地方，可以告诉我，我以后大部分时候都会在旧城这边，有困难随时联系我。这种活儿，以后还是少接为好，今天是正经谈生意，换做娱乐局，指不定谁会盯上你。”

　　孔阳心里一暖，鼻头发酸一路冲到眼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劝过他。

　　“谢谢，谢谢你，阿驰，我现在挺好的，宝嘉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妈也已经没事儿，最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真的是，太好了。”

　　姜晋驰看着对方低垂眼睫，长长的睫毛下隐约闪烁着晶莹透亮，保护欲油然而生，心尖儿上像是被猫轻轻踩了一下，又痒又难以琢磨，他倾过身子，拉过安全带帮他系好，孔阳受惊了一样抬起脸，一双翻红的大眼睛就这么直直撞进了姜晋驰的眼底，姜晋驰手臂非但没有撤离，反而放肆地抵住了车门，把人圈在了怀里。

　　“这些年，我一直忘不了咱俩好的那段日子，当初你一声不吭就退学了，我连去哪儿找你都不知道。我这次回旧城来，还想托以前的老师同学打听打听你的情况，没想到老天爷直接把你送到我眼前来了，小阳，你现在还是单身吗？”

　　孔阳心猛地被揪住，他以为自己那些情情爱爱的相关功能早就被生活磨平殆尽，像他这样的人，情话多半都是糊弄人的幌子，真心更不用说。可再遇上少年时爱慕的对象，他还是无可救药地栽进了对方充满希冀和暖意的目光中，无法自拔。

　　“我……”

　　他现在没有金主，更没有伴侣，他是单身。但他不敢开口。

　　他有着不光鲜的过去，有着像下水道一样满布泥沼恶臭灰暗的生活经历。他打从心眼里觉得自己配不上姜晋驰，从前是，现在更是。

　　“阿驰，我现在是一个人，但这些年我干过很多错事，我……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咱俩就当是老同学叙旧，你肯把我当朋友，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姜晋驰捉住孔阳抵在他胸口的手，摩挲着他粗糙生茧的指节，与其温和儒雅的外貌相反，语气中透露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对，我不是原来的我了，现在我有能力帮你，你不要着急拒绝我，也不用有负担，我知道，这些年摸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就算你干过什么觉得丢脸的事儿，也无非是被老天爷逼得，谁都有犯难的时候，可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孔阳，我心里一直有你。这些年我身边一直也没有断过人，咱俩谁也别计较谁，成吗？”

　　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全方位无死角地击碎了孔阳包裹在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外层伪装的硬壳。以前他从没觉得自己比谁低一等，当初下海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活命，为了让家人有口饭吃，他可以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只要家人过得好，只要他妈和他妹平安无恙，什么都无所谓。

　　可在姜晋驰面前，他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就叫做自惭形秽。

　　“阿驰，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能和你计较这些，我没资格也没立场，当初是我不好，没有和你说清楚就擅自和你切断了联系，是我对不起你。看到你现在混得这么好，我真心替你感到高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明白我，我现在就是个理发店的小店员，咱俩，不合适。我不是想要拒绝你，我……”

　　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孔阳居然也有连话也说不清楚的一天。

　　姜晋驰见他满脸为难，鼻尖上急得冒汗，眼中透露着失落，却还是抓着孔阳的手没有松开，“你还这样说，我姜晋驰从来不是在乎这些的人，只要咱俩愿意，没有这么多合适不合适的说法，孔阳，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没有。”孔阳一口否决，“没有，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现在有点乱，咱俩那么长时间不见面，总得重新认识认识。”

　　姜晋驰深深看他一眼，松开对他的钳制，重新坐回驾驶座上，给自己扯好安全带，调整后视镜和两侧反光镜，发动车，把车倒了出去。

　　整个过程一如在驾校考试时那样有条不紊。

　　“那我们今晚找个地方，好好重新认识认识。”

　　孔阳一路上一直在琢磨他这句引人遐想的话，他怕姜晋驰带他去酒店开房，怕自己在还没想清楚的情况下就一发不可收地和这个人暧昧不明。姜晋驰开着车带他来到一家处在深巷里的小酒吧，孔阳松了口气，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这一表情落入了姜晋驰眼底，引得后者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