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王克权

5、第一章

　　第一章

　　远处。一团团吊在空中的乌云往下沉，仿佛老天要掉了下来。
　　眼前。一排排梧桐树往后倾斜，一片片树叶往后飘落，一栋栋楼房往后移动，一行行路人往后倒行,渐渐消失在眼皮底下。
　　克全坐的小车向前疾驰，他头靠在车的后窗，双眼模糊，心力交瘁地已经撑不开眼皮。
　　“老先生醒一醒，是这里吗？”驾驶员问克全。“是老了，”克全自己对自己说，微微抬抬眼皮“不是。”“请你睁开眼睛，再看看，”驾驶员有点不高兴地说。克全这才睁开眼“哦！是的。”驾驶员生气地“转了三圈！”
　　熟悉的回家路。克全有气无力昏昏欲睡，变得陌生起来。今天不是被车转迷糊，而是神志不清摸不着自己头脑。
　　克全东倒西歪，抬起一双沉重的腿，一脚高一脚低下了车，精疲力尽地跨进家门，眼前一片漆黑，一头倒在沙发上。
　　贝贝像往常一样摇头摆尾，围着克全躺下的沙发兜兜转，用毛茸茸的身体，对着克全腿部蹭来蹭去，一阵热情相迎。见克全冷漠相待毫无动静，自讨没趣，从鼻子里“哼哼”两声，在克全的沙发边躺下来，半眯半睁眼睛，边观察克全动态，边静静等待克全醒来。
　　傍晚，克全被电视机里的声音吵醒，电视机屏幕里，嘉宾和嘉宾之间正在辩论什么……
　　克全对着电视机搭上几句，然后撑起软绵绵的身子，无力地走进厨房。贝贝跟在后面，在门口处停下脚步，睁大一对碧蓝碧蓝的眼睛蹲在门口。克全走过去，它那对蓝眼睛滴溜溜跟着转过去，克全走过来，它那对蓝眼睛又滴溜溜跟着转过来。克全知道，已有多日没有和贝贝亲近，已有多日没有和贝贝外出走走，今天贝贝不愿和别人出门，蹲在那里只等克全带它出门。
　　克全端起饭碗，没听太太把话说完，没等别人吃完，赶紧扒拉几口放下碗筷，匆匆地牵着贝贝出门。
　　不知是心灵相通，还是贝贝懂事？贝贝明白这一段日子，克全烦事缠身，大难临头，累的疲惫不堪。贝贝看见克全每天紧绷着脸，没有寻思找克全带它出门。
　　今天贝贝紧跟着克全身边，往前走几步，抬头看看克全，再往前走几步，再抬头看看。发现自己走快了，停一停等一等，几乎和克全并排行走。
　　确实，这两年贝贝变得懂事，变得温顺许多，不是以前一开门就往外冲，用力拖着你走。现在出门步伐不紧不慢，一前一后笃悠悠地漫步。虽然它的体力大不如以前，但是依然有当年挺胸抬头，高雅的绅士风度。
　　贝贝是纯种的西伯利亚哈士奇犬，走在大街上，经常有女孩被它头上，三把火似的黑白图案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去摸摸它的头，揉揉它的脖子，连连称赞它漂亮。有时女孩发现贝贝的眼睛，突然会惊呼起来，连连赞美和羡慕它那双炯炯有神，忽闪忽闪，碧蓝碧蓝的大眼睛。
　　贝贝经常被人当作大明星，见了喜不自胜，和贝贝一起摆拍，一起合影。
　　也有男孩过来拍拍它的背部，用足力气抱抱它，羡慕它的好身材，喜欢它黑白相间厚厚的茸毛，喜欢抚摸抚摸那柔软的毛色。贝贝乖乖的非常配合，仪态万方，放下绅士风度的架子，柔情媚态，做出娇娇滴滴的模样。摇起那条又粗又长，和翘起高高毛茸茸的大尾巴，围着他们来回晃动，兴奋地跳上跳下。
　　今天出门，路上湿漉漉的，行人稀少。上午下过一阵小雪，雪在路面上没有积成就已经融化了。
　　贝贝活泼好动的心情云飞烟灭，和克全一样心情黯然。贝贝更是对眼前湿漉漉，凄凉的道路非常失望，对周边环境毫无兴趣，不像以前东张西望，只顾向前走去。
　　转过一个街口，远远看去，原先的一片草地上，铺盖了一层薄薄的，没有来得及融化的白雪，白雪在夕阳下闪烁晶银色的微光。走近看去，这一片雪，没有踩踏过足迹，没有任何痕迹，洁白无瑕。
　　雪上有一些散落的枯叶，静静地躺在洁白的雪面上。空中有几片刚刚离开树枝的黄叶，依依不舍慢慢地滑落，随风飘去，一叶叶掠过凄凉之美。
　　挂在树枝上，还舍不得离开的叶子，银装素裹像似一朵朵雪绒花，微风悄悄带走一些雪花，在空中轻盈飘舞。披着雪花的叶子缠绵在树枝上，安安静静看着飘舞的雪花，一叶叶尽享静谧之美。
　　贝贝走到雪地前没有当年的兴奋，没有撒开四蹄欢蹦起来。今天慢吞吞地，围着草地走了大半圈，趴卧在大树下，呆呆地望着这片被雪覆盖的小草，和草地上那片雪白雪白的绒棉，它不想打扰雪白的绒棉被下，正在酣睡的小草。它不想沾污雪白的绒棉上，一尘不染的净白。它不想破坏眼前静美的氛围。
　　它似乎在欣赏雪景，它似乎在思念白雪皑皑冰天雪地的故乡：
　　贝贝故乡在遥远的西伯利亚，那里有广袤无垠的森林草原，那里有举世无双的淡水湖，那里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寒气候。
　　贝贝的族群哈士奇们，有喜欢在雪地里飞奔的天性，有喜欢在雪地里拉雪橇的胆量。天生身披二层浓毛，颈部拱形，背部厚实，胸部强壮，脚底肌肉紧密。因此，不怕冷、不怕跑、不怕拉雪橇。
　　克全是看了电影：十条哈士奇在冰天雪地的北极圈，与酷寒斗、与野生动物斗，团结一致、齐心合力自谋生路。与恶劣环境搏斗大半年，绝处逢生，总算等到了主人归来。
　　二弟看了这部电影以后，为哈士奇勇敢顽强忠实心诚的性格而折服，而同意女儿把贝贝，这一纯种哈士奇带回家。
　　但是贝贝来到这座亚热带城市，改变了贝贝的习性、改变了贝贝的生命轨迹，克全心里总觉得缺憾了什么，对贝贝而言缺憾了太多、太多。
　　“真乖，没见过这么乖的哈士奇，”一位胆大的小女孩过来摸摸贝贝的头，摸摸贝贝背上的毛。贝贝无动于衷，仍然对面前的景色静静地发呆，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小女孩的那句话，让克全陷入了沉思，那熟悉的声音，那熟悉的话语，曾经听到过，猛然抬头寻找说话的小女孩，她飘然而去，消失在雪地那头，不知去向。那声音那话语与母亲说得多么相似，仿佛进入时光隧道的深邃，进入时光隧道的轮回。
　　贝贝趴在雪地旁边好长一会，抬起头看了克全一眼，爬了起来，绳子牵动了克全的神思，克全回过神来，和贝贝对视了一眼，才心领神会地迈开脚步，恋恋不舍地往回家路上走去，还不时回望那片雪地，不知下次还能不能再次见到那一幕。
　　贝贝天生活泼好动，慢悠悠的举止不是贝贝性格，不是贝贝的脾气。
　　这两年令克全疑虑，又令克全警觉贝贝的改变。特别近一段时间，贝贝没有以前那样活蹦乱跳，今天也不至于见到它最喜欢的，又难得一见的一片雪地，那么平静、那么冷漠。
　　曾经有过一场大雪，贝贝在雪地里奔跑、跳跃、翻滚、撒欢，大人小孩和它一起在雪地里玩耍，你追我赶，又围在一起轮番逗它，它被大家逗的团团转，人见人爱的模样历历在目。

　　一晃十多年过去，贝贝进入迟暮之年今不如昔。今天迟眉钝眼，提不起精神木呆呆的模样，克全深深地倒吸了一股寒气，后背感到一阵阵的发凉。
　　时间冷酷无情催老了贝贝。贝贝的童年已匆匆而过，青春已不复存在，蹦蹦跳跳，欢乐时光已经离它远去。
　　克全牵着贝贝，回去的一路上，身后留下一串串脚印，是留下一串串回忆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