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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日 ...

  •   师兄。”殷栩栩听见自己说。
      结合这些天听到的八卦,她能判断出面前之人应该就是年轻时的周济,一袭白衣,风姿绰约,只可惜大约是在梦中,她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面前人有些不悦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尹惜缘,昨日跑去哪里胡混了?”
      身后不知哪个幸灾乐祸的大声嚷道:“尹姑娘去春喜楼前边的赌场看人家斗蛐蛐呢,身上的玉佩都输给了人家,被掌柜挂在柜台前,大伙儿可都听说了!”
      四周也响起附和声,还有人吹起了口哨,冲她拼命鼓掌。
      殷栩栩有些汗颜。
      “你上前来。”任由下面起哄,白衣师兄面不改色。
      她狠狠瞪了一眼告密人,垂头丧气准备上去挨骂。
      白衣师兄拿出一根戒尺:“袖子撩高。”
      殷栩栩傻了,尹惜缘也傻了,戒尺算是书塾中最重的责罚,就连男生也不经常挨这样的板子,更无论在众人面前被杀鸡儆猴,她虽然胡闹了些,终归还是要些脸皮的。
      可无论她如何撒娇求饶,撒泼打滚,甚至拿男女大防来说事,师兄也只是一句:“此刻你为弟子,我代行师父之职,无论男女。”
      所有人都不敢胡闹了,整个课堂鸦雀无声,师兄高举着戒尺打在她的手心,白嫩的手心霎时出现一道又一道的印记,纵横交错,从那声响足可听出没有半分留情,十指连心,连带着殷栩栩的手心都开始出汗,隐隐作痛。
      她哭的跟杀猪似的,嚎的一声比一声响,师兄却丝毫不为所动,每打三下还停下:“这三下,是惩戒你学业不精,不思进取反而逃课,屡教不改。”
      “这三下,是因为你身为学子出入赌场,玩物丧志。”
      “这三下,是因为你带坏同门,败坏师门风气。”
      每一条都说的有理有据,哭到最后,尹惜缘已经喊不出声了,只听见轻轻的抽泣声。
      殷栩栩很感慨,没想到周济现在为了尹惜缘要死要活的,当初倒是能狠下心来打人家的板子;另一半则是尹惜缘嚎的实在太响了,她还以为任何一个听过如此魔音的男人应该都难以忘怀……
      在尹惜缘嘤嘤的抽泣声中,殷栩栩想起了自街上听来的八卦。
      尹氏惜缘,尹家的二小姐,生母是当今圣上的嫡妹,金尊玉贵,从小生的灵巧动人,如此金尊玉贵的背景养成了她骄纵的性格,少时便被送去同世家子弟一同读书。课业倒是其次,主要是磨一磨大小姐娇蛮任性的脾气。
      由于师从朝中最为严苛古板的太傅,人家可不会因为尹惜缘有个皇帝舅舅便放松要求,大小姐的苦日子就此开始,过上了三天两头被责骂罚抄的日子。
      太傅一生未婚,直到晚年之时才收养了一个男孩,因为算是师门第一个弟子,自然也是名义上的大师兄。这位大师兄,被太傅一路教养,养成了清高板正的性格,平生最看不起的便是如她这般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因此无论尹惜缘是威逼还是利诱,都没能逃过哪怕一顿斥责。
      怪不得人家说,尹惜缘从前恨那师兄恨得牙痒痒。
      不过打手心实在说不得是多重的刑罚,第二日便已看不出任何痕迹来了,才过了几日她便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心没肺的趴在案牍上打呼,睡得倒是挺香,白衣师兄推门进来的时候,殷栩栩心都停跳了一拍,以为又是一出人间惨剧。
      可他只是从尹惜缘胳膊下抽出被她压得有些皱皱巴巴的卷子,拿了朱红色的笔在一旁圈划,尹惜缘被吵醒了,迷糊间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大师兄就坐在她一臂远的地方,低头正看着她的卷子,察觉到她醒了,师兄看过来,那张总是淡漠而没有表情的面孔,浮上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也很浅淡:“醒了?”
      尹惜缘一股脑爬了起来,擦了擦嘴边的口水:“我睡多久了。”
      “半个时辰。”师兄将卷纸推了过来,同她讲行文思路,尹惜缘也很是配合,笔记记得密密麻麻。
      大概是因为好学之人自然而然会对勤奋之人有些好感,白衣师兄越来越频繁的和尹惜缘出现在一起,就像长了条小尾巴似的,他竟然默许了尹惜缘的靠近,甚至有时候允许她用自己的墨台,允许她偶尔拽自己的衣角,也放任她毫不客气的出入书塾中专属于自己的藏书阁。
      甚至在她将墨点滴在人家刚写好的试卷上时,师兄也只是将手中的书册卷成卷,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
      尹惜缘有些委屈的摸摸自己的发髻,敢怒不敢言。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回太傅发卷子之时,竟然将两人的卷子看反了,等发到第二张时才反应过来,足可见尹惜缘誊抄他的作文何其认真,久而久之,不仅连字迹相像,甚至连分析思路都一脉相承。
      文笔是极易模仿的,相似亦不足为奇,而行文思路与角度,却是与作者的积累息息相关。这也是因为尹惜缘那些少的可怜的读书量,每一本都是被师兄带着看下来的。
      那一日,尹惜缘的文章第一次拔得头筹,当然,是同师兄并列。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喜悦,隔天她进宫陪太后聊天时,便兴致勃勃的说与满宫人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得了个状元。
      就在殷栩栩感叹师兄打一次手心能换得浪子回头潜心向学是多么值得时,场景倏忽变换,龙椅上不怒自威的男人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似笑非笑着对太傅说道:“朕听说前几日惜缘的文章得了第一,亏得太傅如此尽心。”
      “朕这个侄女顽劣的很,从前被打过手心便来找朕又哭又闹,让人头疼的很。朕当时也是随口一说,若等她何时课业拿了第一,便替她出头去。”
      殷栩栩:哦豁。
      “虽说朕当时也是哄她的,”男人笑得很和善,面前的太傅的头却越来越低,“可到底君无戏言……”
      太傅跪倒在地:“竖子无礼,冲撞了郡主,请圣上责罚。”
      皇帝大手一挥,倒也没有难为他,只是说罚去打扫经书阁半年。
      殷栩栩不得不承认,尹惜缘已经记仇到了发展出坚持不懈这种良好品质的程度了,非常人所能及。正常人,就打那么几下手心,谁能为此下狠心是蛐蛐也不看了,小人书也不光顾了,一心只读圣贤书。
      师兄被罚去入宫打扫经书阁的消息传出时,一众不知真相的弟子还算冷静,倒是尹惜缘这个罪魁祸首慌得不行,连裙摆都没整理好便跑出去差点摔个狗啃泥,幸好被人扶起来,又颠颠的跑远了。
      尹惜缘追在后面大声喊着师兄,可人家没有回头。
      雨天路滑,尹惜缘又跑的太快,呲溜一声便跪倒在地上,姿势有点滑稽,就差给师兄拜个早年。
      粉色的裙子原先无比娇艳,被这么连摔两次,早已经污烂不堪,可尹惜缘却半分都没有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爬起来追上去,为了复仇竟然能有如此的意志,殷栩栩都有些鼻酸了。
      龋龋独行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蹲在她面前,身上的白衣也一同陷在泥泞的污水中:“何至于此。”
      “这不是师妹如此努力向学,一直盼望的吗。”
      师兄的声音竟然带上了几分温柔,可尹惜缘的心却一下如坠冰窟。
      终究是殷栩栩猜错了,尹惜缘是个再大条不过的人,压根就没什么城府,拿第一、报仇雪恨之类认真到有些搞笑的标语就大喇喇的写在课本上,还是用的最粗的毛笔,别说是师兄,就连其他同学都早就心知肚明了,恐怕就只有尹惜缘一个人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
      “你知道了你干嘛还这么用心教我?”尹惜缘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劝人向学,是我这个做师兄的责任。”
      尹惜缘哇的一声,哭的更大声了,她觉得师兄这样光明磊落,衬托的自己特别卑鄙小人:“我去和皇帝舅舅解释,我当时是气头上说的胡话,不算数的……”
      师兄站起身来:“不必。”
      殷栩栩有些看不下去了,不过去经书阁打扫半年,做什么搞出一副生离死别的架势来。
      直到尹惜缘进宫求情却被父亲拦住,殷栩栩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圣上金口玉言罚去经书阁洒扫,虽然不是什么苦差事,却是一个明明白白的信号——陛下不喜此人,这对于一个书生而言,可以算是灭顶的灾祸了。
      不过圣上此举倒并不是因为尹惜缘,主要是这师兄的身世有些复杂,从前家中出过几位谏臣,后被圣上借故贬去余阳,自此家道中落,太傅也是受故人临终之托将其带在身边教养。
      照理说吃过一次亏就该学聪明了,可这位师兄偏不,甚至写了好几篇针砭时弊的策论传遍了杭京,也惹了圣上不快。
      虽然被家里训诫了一顿,尹惜缘还是借故进宫偷偷去了经书阁,看着师兄被宫人使唤着洒扫楼阁,甚至连几年不见光的旧书都让他一本本翻出来晒太阳,差点没给尹惜缘气炸了。
      不过她倒还记得家里的叮嘱,不敢明着同陛下作对,只敢在宫人看不到的地方帮着他一同整理权当是谢罪,师兄倒是半点不领情,只叫她有这功夫不如多看两本书。
      其实尹惜缘也知道即使没有自己这个导火索,圣上也迟早会找到理由为难师兄,可今次的祸事确实是她闯下的,而师兄明知道帮了她只会让自己身陷囹圄,却还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见她如此愧疚,师兄也只是说:“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做官。”
      见没有办法把尹惜缘劝回去,师兄也随她去了,还趁此机会给她布置了课业,尹惜缘看书的时候,师兄就站在她身边整理书架,太阳出来了,他先把书都搬到太阳底下,再回来讲解诗书典籍,等日头都过了师兄把书都搬回来了,便开始抽背今日的课业。
      一来二去,尹惜缘比在书塾学的还认真。
      有一日尹惜缘抬头问他:“师兄……会讨厌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近来可能因着她课业进步,师兄对她的态度也越发和风细雨。
      “因为……我是舅舅的侄女。”
      师兄抬头看她一眼,凉凉的说道:“一开始确实挺讨厌的。”
      “我就知道!”尹惜缘咬牙切齿,“你实话说,一开始打我手板心是不是你公报私仇来着,你都不听我解释,我那天只是去……”
      “去替人准备生辰贺礼一样该打。”师兄淡然道,这时候倒又有了几分从前那个不近人情的大师兄模样。
      “你早就知道还打我那么重!”尹惜缘这下信了师兄是真的讨厌自己,眼见着又要哭出来了,“你不能讨厌我,我那么喜欢你。”
      告白了告白了!殷栩栩看的摩拳擦掌。
      师兄却显得很平静:“大小姐有这功夫不如多看几本书。”这是师兄第一次叫她大小姐 。
      尹惜缘气急了:“看书看书,成天就知道让我看书,要不是为了追你,谁天天来这破经书阁。”
      这一架吵的两人不欢而散,尹惜缘足足憋了四五日都没来经书阁,可她明明就进宫了,师兄也知道她就在太后宫里,只是没有来找自己罢了。
      好不容易尹惜缘来了一趟,师兄却有些冷淡,师兄这个人吧,见谁都带着点礼貌的笑意,即使是从前打她手心时也没像现在这样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尹惜缘也生着气,在门边闷闷说了一句:“陛下准你回去了,你今日就收拾收拾出宫去吧。”说完转头就走。
      师兄追出来拉住她,语调却还是冷的:“你做什么了?”
      “我去找太后了。”不得不说尹惜缘确实好哄,见人家追出来也不生气了,眉毛扬着有些邀功的意味。
      “谁让你去了?”
      没想到得来的却不是夸奖,尹惜缘也忍不住了:“没人让我去,我自己死乞白赖去求太后的成了吧!我就是喜欢你、就是不想看你在这里受人冷落、我自作多情成了吧!”
      身后的人松开了手,长长叹了口气,尹惜缘的眼泪还没掉到地上,就被人拉到了怀里。
      尹惜缘很快就安分下来了,师兄的怀抱带着点宫中春日槐花的香气,让她快要站不住。
      “你去替我求情,陛下就算应了,心中也会有不快。”师兄无奈道。
      尹惜缘转过来往他怀里蹭:“不会的,陛下不会生我气的。”
      “再说,我才不怕。”她仰起头笑,“只要别让我热脸贴冷屁股就行。”
      师兄手中的书卷砸在她脑袋上:“姑娘家别说这种话。”
      尹惜缘摸摸脑袋:“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殷栩栩流下了老母亲般感动的泪水,这还照沟渠呢,明月都快落你怀里了。
      两人流水般平静的过往比往生缘中唱的还要甜蜜,虽然在殷栩栩眼中确实是尹惜缘爱的更为热烈和明显,但哪怕少年只是克制的轻吻她的鼻尖,殷栩栩都能感到自心底升起的悸动与欢欣。
      那时少女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的笑颜与风采,也与她初醒时看见镜中苍白而消瘦的面容大相径庭。
      大梦初醒时,殷栩栩睁眼发现店铺中的线香才燃了一半,也不知这店中点的什么香,让她睡的这样沉,四周喧闹,台上的往生缘一曲唱罢正是散场之际。
      殷栩栩揉揉眼睛,看到身边的姑娘们轻声议论着,她也好奇的凑过去听人家八卦。
      “若不是周公子执意要娶尹姑娘,她与沈师兄可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另一位应和道:“可不是,我兄长在太傅门下念书,亲口对我说,除了尹惜缘,沈师兄对其他女弟子可是连三步以内都不会靠近。”
      “可我怎么听说是尹惜缘先缠着沈师兄的,我从前见到沈师兄同她在一起,也多半是她一个人讲个不停罢了,人家顶多点个头应几声。”
      “若是不喜欢她,怎么会为了她顶撞太傅呢!”
      眼见着几人要吵起来了,殷栩栩凑过去,面纱上露出的眼睛忽闪忽闪,不明就里的问道:“沈师兄?那师兄不是姓周吗?”
      几个女子架都不吵了,抿着嘴笑话她:“姓周?妹妹说的是周济吧,怎么连人都没搞清楚,这师兄姓沈名砚秋,周济那是后边娶了尹惜缘的周公子。”
      “妹妹看戏的时候睡熟了,自然是没搞清楚。”
      几个人笑成一团,留殷栩栩一个人站在原地——沈砚秋?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周济,尹惜缘……时年二九……
      等她回来了之后,你想对她说什么呢?
      想对她说,对不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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