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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第 194 章 ...

  •   既然都参军了,也上了前线了,那么第一次真刀真枪的交战也不会远。
      谈容早有觉悟……可还是抵不住第一回直视大规模残酷拼杀留下的阴影。
      而这一天,其实从仿佛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中看来,也不过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好像只有她自己会记得,这一天,对于她的思想到底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号角声犹在耳。
      她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所在的队伍被急匆匆率着往战线交锋处赶。一切都来得很突然。想也知道肯定是前头遇着了什么,否则本来安排好的人手就够了,不必他们再临时补上去的。
      但客观情况已经决定了他们不得不上,她就不能临阵脱逃。不能前功尽弃。
      而这就意味着她不得不直面战争了。
      战争便意味着死伤。不论战胜与否,都少不了生命与鲜血的代价。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哪一方,底下堆叠的万骨都是士兵的性命,正如再稳固的国家也注定是要由千千万万民众用血肉之躯扛起。
      没了最为基层的人的牺牲,没了他们筑起的最为坚不可摧的城墙,何以成事?她虽不从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但有些道理还是明白的。
      因而初识便做好了维持本心,既不推波助澜,也不拖后腿——总之尽量避开的准备。
      她不能动摇——她不能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来的——
      谈容是步兵,骑兵在前头冲锋陷阵,他们就在后头扛着长枪长矛。数千上万人只是跑起来都声势浩荡,如雷鸣电闪,扬起尘沙卷起滔天黄雾。
      而直至身处杀戮之中,方才知,能在其中保持理智的人何等难得。
      未亲历战争,所有对于这两个字的猜想猜测,不过都是纸上谈兵。唯有亲历,才能知晓其残酷、沉重。
      任你平日怎样温文儒雅,凡是一脚踏了进来,便不能再心慈手软。
      不杀人,便等着被人杀。
      不动手,便等着别人动手。
      谈容没傻到冲到前头去,但敌军如乌云压境,一般无二的打扮远看便是黑压压一大片袭来,连狰狞神情都一般无二。好似所有人都在战争中没了自己的模样。
      在她看来他们是敌人,反过来说亦然。
      一柄长枪在她手中虎虎生风,虽为避免真动手伤了谁性命不得不守着分寸,但也不妨碍她大开大合,活动地酣畅淋漓。出这一场汗,似乎也能憋闷许久的心情松快些。
      于是长枪也失了身为长枪的作用,被她拿来当根木棍似的砸人。
      当然,未免旁人看出来她没用心杀敌,也不是真跟棍子似的举起来直接砸——巧劲儿顺着杆身过去,用的劲道大,看来是刺了过去,其实长枪头只是擦着要害过去,最终借着弯起来又弹直了的力道把人弹飞。
      在她看来已经是最仁慈的打法了——对面是晕过去还是怎样她就管不了了。对面个个冲过来的可都是要她命的,她也不能都站在这儿了,还做个自愿割肉喂鹰的。
      ……他们不是只要她掉一块肉就能放下屠刀的“鹰”。
      眼下她只要能做到了,人命别是交待在她手里的就好。事后会栽在谁手上,无所谓。她又不是为了拿人头换地位来的。
      不过想归这么想,在这除了杀人便是被人杀的地方,并非仅仅“血腥”二字便可蔽之。
      断肢碎肉混在血雨中落下都是常事,突然凌空飞来的一颗怒睁双眼死不瞑目的头颅也不算是稀罕事……再荒唐的荒唐到了这儿也都算不上荒唐了……这般的炼狱。
      所有躺下的人,曾经都是鲜活的,切切实实活过的,会笑会哭会骂的普通生命。
      在这里,未必比草芥更叫人重视。
      明明她就是为了用无数条性命打开的黄泉路来的,但眼见着这么多人被送上那条路——
      何其可悲。
      惨叫、鲜血、打斗、杀戮……好像永远不会有尽头。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却还是好像看不到尽头。
      连她都逐渐恍惚了。
      任谁一直闻着这样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却无处可逃的血腥味,任这血气和悲鸣在脑中搅和,每一处肌肤,每一个毛孔仿佛被沾染上浓厚黏腻的气息……脚下黄土混合着无尽鲜血蒸腾,熏着整个身子,都要逐渐失去自我。它们都在有意无意将人迷得七荤八素,将感官无限钝化下去……
      再清明的眼神也该浑浊了。
      她本意不过是想将这人摔在地上,却一个不妨将人扔出去老远,随即“噗哧”一下,远处一柄不知何人手上的长枪便将人捅了个对穿——
      枪头就从那胸膛里冒出来,染着鲜红。
      她蓦然睁大了眼。仿佛是自己亲手杀了人一般,骤然心生惶恐。
      想逃……被遗忘了许久的某个声音又从心底冒出来,一只手攥紧了心脏,然后在她耳畔低语撩拨,杀人……有何妨?这儿的人不都在杀人么?差她一个不差,多她一个不多……
      就算还没亲手杀一个人,当低头看这双手,惊觉早已鲜血淋漓。
      兵甲之上沾染的也不知是谁的血,谁身上来的碎肉……她有何可自命不凡的?自诩出淤泥而不染?
      “啊——”
      旁人不由得她多想,一个倒下又来一个——
      谈容长枪甩出手去,将提刀砍过来的人拦腰打飞出去,生生飞出几丈开外。
      她一双眼睛瞳孔竖起有如恶鬼,满目血红,如血气化魔缠绕上头,片刻间都要忘了自己是谁。而这样的状态也就一瞬,她猛的回神,便吓得手也软了。而后汗湿了一背的衣衫的存在感才彰显出来,令人只觉得寒凉攀爬四肢百骸……无论冷意打从心底起,还是背后起,都无妨了。
      反正都是冷的。
      她恍恍惚惚看周身,满眼所见的都是人。拼地不死不休的人。
      嘶吼悲鸣贯通整个脑袋,利刃撕扯开人类肉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朝鼻腔里灌进来的除了硝烟、尘沙,就是血气。
      这是她一生中闻到过的最为浓郁的鲜血的气味,仿佛她此刻正身处血池之中。
      而这片黄土之上风沙之间的炼狱,堆叠了尸山血海——
      但始终不见那条路。

      哗啦——
      明月洒下如散碎银两般的光,点点撒落水面,当她劈开水流冒出头来,便被一视同仁地装点了面颊,挂在脸上的水珠和月光交相辉映,仿佛某种奇异艳丽的妆扮。
      静谧夜空下,黑、银、独属于夜晚的微妙的蓝、以及她在冷色调下分外显白的肤色在一处,都看来神秘无比。
      当她举起手来,就见两只腕子沾着水在月光下映照出点点如星光般不可思议的光芒来,细到像是轻轻握在手里都能让它们折了……实际上,这看来细弱的一双手确实不知道打飞过多少人了。
      它们落在主人的脑袋上,胡乱抓了一通,贴着头皮的黑发便稍显蓬松了,也乱了些,倒更是看来随性。
      谈容游回岸边,鼻息吐出来,便在湖面泛出薄淡的白雾。
      她披一身水光夜色出来,躯干在接受湖水沐浴后又经由月色点缀,美到不可思议。
      现在还远远不到最冷的时候,但也不算热了,尤其夜晚,露着胳膊给风一吹多半是忍不住鸡皮疙瘩乱跳的。她却好像不怕冷似的跑来这湖里洗澡,让疲惫万分的脑子被冷意激得清醒些。
      夜更深些。
      上十万人的军营也恢复了寂静。
      虽随处可见的火光仍照耀着这片被一群不速之客给占领了的荒野之地,虽不时可见整队的士兵整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军帐与军帐间梭巡而过,也还是安静。
      营帐伫立在安静的夜晚中像是被灭了烛光的奇形怪状的灯笼。
      这个夜晚也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夜晚。
      素白衣衫男子一如往常视他人如无物,径自走入其中一盏内。
      放眼望去——
      虽因光线晦涩看来并不清晰,但依稀可见里头排了密集简易床板的地方,满满当当躺着人。乍一看也不少于十人。
      站在帐外时还不觉得,这一进来才是鼾声与梦中胡话、磨牙声齐飞,不绝于耳。环境实在算不上好,难为他们能睡着了。
      元什像是已经来过了几次似的,脚下不带一点踯躅,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
      在那个角落里就躺着谈容。
      她就那么穿着衣服平躺,身上被子盖得也是这帐子里最整齐的一个。而惯常该是警觉性高的人这时竟仿佛对于他的来访一无所觉,紧闭双眸,如睡熟了一般。
      两旁人睡相一般,四仰八叉,可愣是离她身边一尺有余,全然没有碰到她的风险。
      夜色中,这不速之客,突然轻轻挑起了嘴角。
      若她还醒着,应当是能看出来此时这张脸上的笑意熟悉……却并非是因为这人总笑着的缘故。
      他打横抱起她,毫不费力——
      即便她能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害,他也做不到放她在此处……与陌生男子共眠于一室。
      多利用他有何不可?
      她也该学学那些个,脑子虽不见有多灵光,难堪大用,但溜须拍马极为在行的人。若非她如今这有点风吹草动便发了神经,要逮谁咬谁的模样,他早就公器私用,将她调到单独的营帐去了。再不济……也不会让她在这儿和十多个人睡一屋。
      元什明晃晃抱着人出了营帐,当其他人都是空气一般,毫不掩饰。或许应该说,不需要掩饰。
      即便迎头撞上巡视的队伍,他们也好像没看见这两个人,目不斜视便过去了。根本无人察觉这异样。
      他光明正大带她回到自己营帐。
      床上已铺好了被褥,整整齐齐。谈容理所当然就被放到那上头,被盖好了被子。
      ——真是不怕闷坏了脸。
      他想着,嘴巴没长开,但似乎还是有绵长的气息如哀叹一般被呼出,轻蹙着眉头仿若她哪位年长的任劳任怨的长辈,伸手揭开那张紧紧贴在脸上鲜少有被摘下来的时候的人皮面具。
      薄如蝉翼的一层肉色面具脱离她面庞,终于露出那张眼熟的,称得上是好看的脸蛋。
      他的手指微凉,指腹沾着白色膏体在她脸颊上轻轻打转,也不知是用的什么药,眼见着被闷到微微泛着红的部位逐渐恢复了正常肤色。几颗小红疹也迅速偃旗息鼓,消失了踪影。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细腻,让人心旌神摇更甚于抚摸上好的绸缎。明明是他在触碰她,却随着每一次移动,仿佛有一根极为柔软的羽毛在心头轻柔地搔动。
      烛光下优越依旧的轮廓没有一丝变动,脖颈线条流畅利落,不见喉头滚动。至少从面上,看不出来他哪怕有一点不正常或者……失控。
      他不过是在想,为何这孩子行事还是这般,不管不顾。
      不管自己,也不顾自己。
      而这样的念头,每一个偷摸给她卸了面具抹药的夜晚,都冒出头来。可就算这么想着,也不见他开诚布公同她说——她根本不怕一天到晚戴着人皮面具烂了脸,说了大抵也是没用的。
      何况就结果而言,他还不是在惯着她?
      元什拨开那不听话的偏偏要跑到她脸上来的碎发,又给她掖了被子。
      以他如今的身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做些她永远不会知道的事,便是极限了。再过了,便算不上得体了。
      ……不过像眼下这般把人抱过来也算不上多得体就是了。
      他看来极为重视她,不论是举动,还是眼神。
      但为何?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出于何种目的?又是怀着怎样的觉悟?
      毕竟她对他而言,不过就是个比萍水相逢好上一点的,却远远算不上熟悉的人。
      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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