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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嫁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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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是张岚的电话打不通了,后来是张雅临,再后来,周煦摇电话给夏樵。
没打通,临进考场时发了信息。
信息是这么说的:“哎,我说,我昨天做梦怎么看见我祖师爷没了呢?不是度蜜……度假去了吗?你们没事吧?有人回个信儿没啊?!我这考试就剩一科了,就算有啥也得带我,听见没?!”
闻时就入笼了。
入笼前,他照旧红了脸,那人不紧不慢逗他,他禁不住逗,又不想听他说些掉不掉色的话,就背过身去多走了几步。
约莫是有个人撞了他一下,也不重,额上凌凌一滴清水声,他再看眼前,就入笼了。
寻常来说,入笼该有点仪式和步骤,而且笼大多隐秘,除了特定要等的人,并不想让人进。
这么上赶着拖人进来的笼就显得有点古怪。
不是没有,而是,通常都不好对付。
相似的情况,闻时只遇到过一次,那次有谢问带着,他也还小,具体怎么解的,事后不太记得清了。
只记得不好对付,谢问同他说过,倘若哪天看见他缠上傀线,那应该是个大麻烦。而那次,闻时记得,他险些就要缠上。
天半黑,是片野地,一侧林子很密,不高,一侧却很高,风声阵阵从高耸的树梢上抚下卷起衣袍,看起来听起来就都有点松云山的意思。
高低林子交接的空地上停了一顶喜轿,后面跟了八个人。
像晨起早走的送亲队伍,只不过此时夜半,喜轿颜色也不太讨喜,是白的。
人都披麻戴孝,看不清脸,举着的也不是喜幡,而是,魂幡。
要不是上首处处双喜抱蝠的图案,鬼认得出来是个喜轿。
风里有东西簌簌地飘,带着烟火的味道,定睛细看,是漫天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灰烬。
飘落眼前定睛去瞧,就是极便宜和常见的黄符纸。
闻时认得,那是送殡的黄白纸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更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张都没有烧尽。
纸钱烧不尽,在任何地方都是一种忌讳。
可笼里就是这样,有很多莫名的东西,闻时顺着灰烬来处去看,并看不见什么,好像这些东西都无根,就那么凭空出现。
灰烬飘入山间落了送亲队伍,大家就都白了头,像迎了一场雪。
这么大的规模,不知道是烧了多少,这要送的人估摸有点来头。
闻时这么想着,视野里落入一人。
“捧好,”沉手的一个木盒递到他手上,闻时掂了,里面有声音,隐约清脆,像上好的玉石相撞,“一起送亲。”
“我?”闻时听见自己的声音,确定眼前队伍的性质。
“怎么?委屈你了不成?”
那倒不是,闻时在心里想,只要一会儿办事时你们不觉得委屈就成。
吹吹打打,还是唢呐。悲戚呜咽,像在送鬼。
捧着手中木盒亦步亦趋,闻时打量周遭一切。
看起来像喜幡的魂幡上没有灵词,不过下垂的飘带剪了尖口,表明主人是个男的。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信息。
夜嫁,白轿,魂幡,还是个男的。
闻时觉得,这个笼莫不是要成精,主动找他,但凡换个别的判官,估计开场就能把人送走。
这么想着,闻时就觉得,好像有一阵子没听见夏樵叨叨了,三个师兄上次入笼后到现在也没个音讯。
耳边恰好传来窃窃的议论,声音很小,闷闷的,带着满腹的不高兴。
“有三年了吧?”
“嗯。”
“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是现在?那个来巡查的贵公子听说是个人物,同宫中贵人关系不浅,又不信鬼神,这真能行?”
“不行能怎么办?他还能追进山不成?再说了,再不处理,生出来你管?”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对不起山神爷,人都死了……”
“胡说!”有人喝止,“上轿前肚子还动了,再说不嫁抬你家去?怀三年的能是个人?山神是个仙,灵得很,什么邪祟压不住?再者说,先前他也是山神祭祀期间从山里回来才这样的,保不齐,真是山神的种……”
闻时听了个全,再抬头,阵风穿过轿帘,露出里面那人纠结成团的黑发和黑发下淋漓腐烂的皮肉。
虽然意外地没有腐臭,但这要是活的,就真见鬼了。
怀三年,生出来,死人,还是个男的?
闻时想想都替这山神绿得慌。
一行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赶路。
天色微明,白轿落地,送亲众人一溜烟跑了。
闻时没动,等人跑没影了,才上前掀开轿帘。
已经预备好看到骇人场景,不料一阵天旋地转,他仍旧站在轿边,好像从未伸手,而面前开阔处已多了另外一顶轿子,另外一波送亲的人,像镜面排在他的眼前。
只不过,一水儿的黑。
轿子是黑的,披的麻戴的孝,连魂幡都是黑的。
黑漆漆地同他对视,一如他曾经无数次静默同尘不到对视那般。
闻时个子不低,在两群人里都是最高的,但这个笼有些奇怪,在这里,他看人看东西总有种微妙的仰视感。
闻时就很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可更奇怪的是,他什么也看不见,好像他是个虚壳子,就凝在虚空里,别人要手他能递出手,要走也能伸出一双腿,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存在。
轿帘没有掀开,却让他掀来了另外一队送亲人马,闻时有点燥。
黑轿之中,会是谁?
手指动了动,几根白棉线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探过去。
“嚓——”
声音只起在脑海,是傀线连通灵神识海传来的。
然后,闻时看见,白棉线从自己面前的虚空探了回来。
是同一根。
带着相同的气息。
好像面前真的只是一面镜子,悬在天地之间,悬在白轿和黑轿之间,悬在他们之间。
如果,闻时瞎了的话。
因为,他眼前的轿子分明是白色,而对面的轿子黑得明明白白。更何况,他试着掀动身边的轿帘,对面的轿帘纹丝不动。
是什么挡在两顶轿子之间?
闻时垂了一下眸,然后上前,伸手。
看不见的手指触到凉凉的一层,像水面。
微微用力,手就陷了进去,对面的影像震颤抖动,恍惚间,闻时见黑轿帘动了动,再要细看时,看不见的手已经牵了好看的一只手出来。
闻时:“……”
骨节分明,清爽干净。
却不是谢问的。
闻时的手撒得很快,说不上是习惯使然还是慌点什么的条件反射。
那手也不像触到他的样子。
一只手之后就是一条腿,半个身子,一个身子。
闻时看见,那是一个面容十分淡漠的男人,长发广袖宽袍,不知是什么朝代的制式,人长得清俊,眉宇间的神色却迫人疏离。
衬着额间一抹山神印记,闻时知道,那就是绿得发慌的接盘侠——山神本尊。
但实际上,山神却不大绿,至少看起来不那么绿,相反,他穿一身白袍,看起来很有些仙气飘飘。
见了白轿,山神眉宇未动,神色未变,抬手掀开轿帘时,闻时看见了黑气裹缠萦绕的一物。
说是一物其实是不准确的,准确地说,那仍是一个人,只是,不大像人。
细弱的四肢、脑袋和极其不匹配的硕大肚子,一眼看上去,像只黑漆漆仰面朝天的□□,宽敞的轿子几乎容不下。
轿帘掀开的瞬间惊动了某种力量,蛰伏隐忍的黑气奔腾狂泄,顷刻淹没眼前一切。
山神宽袍鼓荡而起,正在黑雾攻击之中,如滔天祸水泼淋下的一只白色飞蛾,翅膀微颤,美且脆弱。
闻时的傀线动了动,自动将他护在中间。
但在这之前,有什么穿过黑雾扯住闻时的腰,闻时伸手就挡,却触到那头熟悉的气息。
是谢问。
他闭了闭眼,不料再睁开时,自己还在原地!
就……特么的离谱!
而另外那头的黑轿里,谢问微侧着脸,似乎听见什么,闻时的傀线就从他指尖下探出,不知何时被他勾去一截。
下一瞬,飞蛾脆弱翅膀兜下滔天黑雾冲击,四周雾气顷刻散了大半。
只是眨眼功夫,闻时再朝腰间看去时,傀线已经没了,一同没了的还有对面的黑轿和一行人。
好像对面一直就没有什么,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闻时回过神,看到山神白色鼓荡宽袍中抱了滚圆的一物渐行渐远。
那东西黑雾缠满,山风吹散黑雾依稀露出几瞬的手脚显示出那是一个娃娃。
很小的一个娃娃。
嫩生生的。
伏在山神肩头,含着半截手指头,却正用一双阴郁至极的眼,看着闻时。
这幅画面太过诡异,诡异到片刻之后笼里变幻出新的画面,闻时仍不确定他当时是否真的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因为此时眼前的孩子明显没有那般阴郁的眼。
他长大了些,虽还是黑雾缠身,但透过淡了的黑雾看去,他只是个正常的孩童。
有着黑漆漆的眼和白生生的脸,殷红的唇总抿出童稚没有的冷漠,但有种特别清冷的可爱,闻时觉得,他在谢问眼中的世界里也看过类似的自己。
不同的只是,孩子的冷漠没有一点烟火气息的熏陶,像某种泥塑的雕像,生硬却又不显突兀,带种微妙的平衡。
而他,在那人眼中只是无尽可爱,招人喜欢。
闻时朝四周看去,这是山间的一处巨石平台。
翻滚的层云从脚下腾起,慢慢散开,又滚出新的模样,像是生生不息,却又百无聊赖。
孩子抿紧的唇终于问出一句话:“他没事吧?”
声音很轻,像是不准备让人听见,同时伸手无意识地掏进棋盒抓出一颗棋子,他的面前,已经摆了一盘没下完的棋局。
孩子正斟酌着,不知要把棋子落在什么地方。
“猫儿轻的声音,总不会是在问棋?”
一把好听的嗓音从翻滚的层云那头响起。
孩子的眼瞬间明亮,他攥着手中棋子飞奔过去扑到来人怀里。
一瞬间,山神印记明了又暗,那人也终于抬起一只隐没在宽袖之中的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眉宇间有除了淡漠之外的更多情绪。
但很浅,而且,都只是一瞬。
而他另外一只始终没有抬起的手里捏了一张黄纸,是折过的纸鹤,像风尘仆仆赶了远路,又像展开折起纠结无数。
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很好懂:杀。
朱笔批,生死定。
孩子将脸埋在山神腰间,半天没有抬起。
“你说今日生辰会来的,”孩子声音闷闷,“昨夜我又做梦了,什么也不记得,醒来地上都是纸鹤。你说纸鹤就代表你,可这次,纸鹤全碎了,拼不起来,你……”
山间风大,有些声音听不清,闻时没听见山神的回答,只看见他很轻地合了一下眼,黄纸就随风飞到了一侧山下。
画面一转,山下,孩子不知立了多久。
他萦满黑雾的手里又多了一张黄纸,他将黄纸展开,看着上面的字就像看一朵花开抑或花谢,不带一点情绪。
认真展开抹平叠在另外一叠纸的上头,然后锁进盒子里,盒子藏在山石下。
再然后,孩子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奔回山上,奔回山神身边,山神说了带他去看灯,庆祝他的生辰,他要赶紧。
闻时轻松打开盒子,取出盒中的黄纸。
山风顿时大了些,闻时隐在山石后,五感全开,开始翻看。
黄纸上字迹不同,字数也多少不均,却按时间先后理得齐整。
闻时翻到最先一张,上面写着:腊月初三卯时三刻,有鬼嫁进山,产一子,不饮不食,闻风见长,天地盘起课追命理无果,命格亦超脱六道之外,且未入轮回,周身黑煞难解,不辨出处,姑且教养之,盼其向善,兄精命理,望回函解惑。
落款:落雪。
黄纸折成纸鹤,纸鹤带了大差不差的内容飞往各处,得来的信息也都差不多,都说算不出来处归处,无端端在天地间多出这么一个孽障,还是绞杀为上,以免祸害。
直到最近几张:此子夜间疯狂更甚,几无安眠。山下黑煞结孕日渐严重,有官府封村,均有难控之象。此子生辰将至,兄言当了断于该日,吾亦了然,只此子心有善念,望诸兄再行定夺。
回复极其统一,闻时唰唰翻过,均只一字:杀。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脆生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闻时回头,惊讶于自己全开的五感没有感知到半点声息。
孩子身上黑雾狂化,闻时回头瞬间身体已当先腾起跃开。
他快,但黑雾更快!
黑雾铺天盖地,尖端凝成箭矛,尖芒直指闻时周身要害,闻时腾挪转跃,始终只在层出不穷无处不在的尖芒中奔逃!
揣好黄纸,闻时抿唇,五指合拳一收一拉,铿然弦声里,洞中巨石悉数冲在黑雾攻击之前。
下一瞬,几乎只在巨石横呈瞬间,雾状尖芒已切豆腐般如入无人之境,瞬间迫到闻时眼前!
傀线震动,连带震动闻时灵神识海。
这么强悍的灵神识海震动,闻时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关键的关键是,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确定笼主的意识究竟藏在何处?也根本感知不到其他入笼判官的信息!
也就那么一瞬灵神识海震动,黑雾尖芒已刺到闻时眼前!
身前一阵熟悉白梅香,白梅花凭空绽开,迎上尖芒悉数爆成漫天飞花的同时,被谢问勾走的那截白棉线卷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