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奏曲》吉他怪兽

1、暗恋的终章

　　水晶杯碰撞的轻响在南岸酒店的包间里散开，徐洛莉晃了晃杯中的红酒，酒液在灯光下泛着石榴红的光泽，杯壁上挂着细密的酒泪，像谁没忍住的泪痕。

　　她看着趴在桌上的周知清，发尾微卷的长发垂落在手臂上，几缕碎发粘在因醉酒而泛红的脸颊——那是种透着薄红的粉，像被晚风吻过的桃花瓣。

　　鼻梁上架着的细框眼镜滑到了鼻尖，露出下面泛红的眼尾，睫毛又密又长，此刻却软塌塌地垂着，像被雨打湿的蝶翼。

　　“话说……”徐洛莉抿了口酒，酒液带着单宁的微涩滑入喉咙，“唉唉！你以前不是喜欢一个人吗？我好像很久没听你提起他了。”

　　周知清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的花纹，那是种暗金色的缠枝莲纹样，被她指尖反复摩挲，布料微微起了毛。醉意让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像蒙着层薄雾的湖面。

　　听到“喜欢的人”几个字时，她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旧磁带，齿轮卡壳般顿了几秒，才缓缓抬起头，声音含混得像泡在水里：“什么喜欢的人？”

　　徐洛莉挑眉，放下酒杯的动作带着点无奈，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怎么？你真忘了？”

　　她俯身靠近，香水味混着酒气飘过来——是祖玛珑的蓝风铃，清冽里带着点甜，“你初中到高中喜欢的人，还……真忘了？”又喝了一口酒，她轻笑出声，“呵！那时天天在我这儿说他长他短，今天说他解出了全班没人会的数学题，明天说他篮球场上投了个三分球，我还真佩服你，整整六年……”

　　周知清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枯叶。

　　她把脸埋进臂弯，丝绸连衣裙的袖口被压出褶皱，声音闷闷的：“没忘……哎呀！聊他干嘛？都多少年了。”尾音带着点被戳中心事的不耐烦，指尖却悄悄攥紧了桌布，指节泛白。

　　“叮——”

　　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蓝光在昏暗的包间里格外显眼，像深海里游过的鱼。

　　徐洛莉随手拿起来，美甲敲击屏幕的声音清脆——她先扫了眼锁屏，是片深灰色的夜空，又习惯性地划开，看清内容时却愣了愣。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条信息：“小清，下个月我要出国了，定居伦敦，有空的话……”发件人备注是一个大写的“M”。

　　“什么鬼？”她嘟囔着，翻了翻手机壳，才发现这不是自己那只镶钻的限量款，而是磨砂黑的素面壳，边角还有磕痕，“切，不是我的。”

　　是周知清的。

　　徐洛莉把手机塞回周知清手里，指尖碰到她微凉的掌心，像触到块浸在水里的玉：“有人给你发信息，说要出国了。”

　　周知清的醉意像是被瞬间冻住，她抬起头，眼镜滑到下巴也没察觉，露出光洁的下颌线，声音发飘：“嗯？谁啊？”

　　“不知道，”徐洛莉重新端起酒杯，品着那瓶从法国带回来的波尔多，酒液在舌尖绽开黑醋栗的果香，“只有一个字母M。”

　　“M”字刚落，周知清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坐直，抓过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把屏幕按出淡淡的印子。

　　她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屏幕的光映在她瞳孔里，像淬了冰的碎片。几秒钟后，她点开聊天框，指尖悬在键盘上半天，才敲出一个孤零零的问号。

　　然后又对着手机发起了呆，连呼吸都放轻了，胸口起伏得像风浪里的小船。

　　徐洛莉察觉到不对，转过头时，正看见周知清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像被揉碎的晚霞。“怎么了？”她伸手抚上她的后背，指尖能摸到布料下微微颤抖的肩胛骨，像受惊的鸟在振翅。

　　“他要……出国了。”周知清的声音像被水泡过，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抓起面前的酒杯猛灌了一大口，红酒顺着嘴角淌到下巴，滴在米白色的连衣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像朵骤然凋零的花。

　　下一秒，她滑坐在地毯上，额头抵着桌沿，压抑的哭声像被揉皱的纸，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在包间里荡出细碎的回音。

　　徐洛莉这才慌了神。

　　她向来是众星捧月的性子，追她的人能从公司排到街角，从不懂什么叫“求而不得”——她是那种会在谈判桌上让对手节节败退的女强人，此刻却只能笨拙地拍着周知清的背，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软：“不哭，不哭啊……”

　　她看着周知清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高中时，这个姑娘总在晚自习后绕远路，只为和隔壁班的男生“偶遇”，那时她扎着高马尾，校服裙摆扫过台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想起大学宿舍里，她对着一张篮球比赛的照片偷偷傻笑，照片里穿12号球衣的少年正抬手擦汗，阳光落在他发梢，她的指尖在照片边缘反复摩挲，连带着照片都泛了黄；想起工作后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她手机屏保永远是一片空白，却总在看到某个名字时突然失神，咖啡凉透了也没察觉。

　　原来那些被轻描淡写的“提起”，藏着这么多年的兵荒马乱，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持久战。

　　抬手看表时，指针已经指向十点半，表盘上的碎钻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徐洛莉扶起周知清，她的眼镜早就掉在了地上，金属细框磕出个小缺口，头发乱得像团毛线，脸颊上还挂着泪珠，睫毛湿成了一绺一绺，沾着细碎的光。

　　“清清，你要不留在这里睡吧？”徐洛莉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带着温热的气息，混着淡淡的酒气。

　　南岸酒店是近几年崛起的新贵，全国排名前十，包间里的地毯厚得能陷进半只脚，踩上去像陷进云朵；走廊里的香氛是定制的白茶味，清冽又安神；连枕头都填着最蓬松的羽绒，轻轻一按能弹起好高。

　　周知清却摇了摇头，用手背抹掉眼泪，皮肤被蹭得发红，声音沙哑：“不用了，帮我叫辆车吧，我想回家。”

　　眼泪又不争气地滑落，砸在黑色的裤子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像落在宣纸上的墨。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上气，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似的疼，每吸一口气，都像在吞咽细小的碎片。

　　徐洛莉把她揽进怀里，西装外套上的纽扣硌得人发疼，语气却软得像棉花：“不哭不哭，好，回家。”

　　她招来服务员时，小姑娘看到周知清的样子吓了一跳，手里的托盘晃了晃。

　　徐洛莉一边把两只手机塞进包里，一边示意服务员扶稳人，自己则拎起椅背上的帆布包——那是周知清背了三年的包，帆布被洗得发白，边角都磨出了毛边，上面挂着的钥匙扣还是大学时买的，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熊，耳朵缺了个角。

　　进出租车时，周知清像个没有骨头的娃娃，任由徐洛莉把她塞进后座。

　　她靠在车窗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掠过的霓虹，那些光怪陆离的光斑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一场无声的默剧，她是唯一的观众。

　　徐洛莉把几百块钱塞进服务员手里，对方还在推辞“老板这……”，她已经关了车门，对司机报地址：“师傅，去港湾公寓。”

　　车开到半路时，周知清的眼神渐渐清明了些，像浓雾慢慢散去。徐洛莉的电话响了，是公司的紧急会议，她对着电话连说几个“好的”，语气干练，挂了机就对上周知清的目光，那双眼睛里还蒙着层水汽。

　　“莉莉，你去忙吧，我自己可以的。”周知清的声音还有点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像风雨里不肯弯折的小草。

　　徐洛莉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终究还是不放心：“要不……我先送你进屋里？”

　　周知清却推了她一把，力气不大，态度却很坚决：“不用不用，我好着呢！”她甚至扯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嘴角僵得像被冻住了。

　　徐洛莉没辙，把帆布包递给她：“那包给你，有事立刻打电话。”关车门时，她看见周知清对着车窗理了理头发，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像寒风里的枯叶。

　　出租车开远后，周知清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

　　她坐在港湾公寓门口的石凳上，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拖在地上的伤口，边缘模糊。街道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偶尔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到她的鞋尖，又轻飘飘地滚开。

　　她就那么坐着，双腿分开，双手撑在膝盖上，头低着，长发垂下来遮住脸，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塑，周身裹着化不开的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起风了。两旁的梧桐树疯狂摇晃，叶子哗哗作响，像是谁在耳边低声啜泣。周知清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回公寓楼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带着千斤重。

　　用密码开门时，“嘀”的一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刺耳，惊得声控灯亮了起来，惨白的光打在她脸上。她没换鞋，带着外面的寒气冲进房间，直挺挺地坐在书桌前。

　　桌上的电脑还开着，屏幕保护程序是一片流动的星空——那是他以前说过最喜欢的壁纸，他说“你看，星星再远，也会发光”。

　　她想写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一路顺风”。

　　手指放在键盘上时，才发现自己在发抖，指尖在键帽上打滑。点开邮件界面，光标在“收件人”一栏闪烁，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忽明忽暗。她开始打字，删删改改，眼泪砸在键盘上，晕开小小的水痕，把“伦敦”三个字洇得模糊。

　　M先生：

　　见字如面。

　　收到你要出国的消息了，祝你一路顺风。

　　有点羡慕你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写到这儿停了停，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又继续敲【但也偷偷有点讨厌那片陌生的土地，说起来，好像所有你要去的地方，我都这样矛盾过。

　　其实我一直想不通，明明我们是从初中就认识的人，怎么走着走着，就只能站在原地看你越走越远呢？】

　　她对着屏幕扯了扯嘴角，眼泪却砸在键盘上，或许是我太普通了吧，普通到你从来没多看过一眼。

　　【可忘了你，真的好难。

　　你的名字像刻在骨头上，就算藏得再深，也能摸到那些凹凸的纹路，呼吸时都带着点钝痛。

　　好久都没找过你了，以后大概也没机会了。

　　祝你在那边一切都好，像你朋友圈里那样，总有用不完的笑容，天气不好的时候也能遇见温暖的人。】

　　窗外突然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像是谁在悄悄叹气。

　　【没关系的，时间总会把什么都磨平的。我不太会说话，但真的很庆幸，见过你年轻的样子——穿着校服在走廊里和人说笑，解出难题时眼里的光，甚至上课被老师叫起来时，慌慌张张摸课本的样子。

　　我也该往前走了，总不能一直停在原地。你从来都不属于我，以前是，以后隔着那么远的路，就更不是了。】

　　【雨下大了，我突然在想，被人放在心上是什么感觉呢？指尖悬在键盘上，半天没动，我只知道暗恋挺苦的，苦到有时候觉得，心脏像是被揉皱了，展不开，也熨不平。

　　我也想慢慢往前走，去看看没见过的风景。听说你要去的地方冬天会下雪，我在南方，冬天只有冷雨。这样也好，有些事，本来就该埋在心里，像雨落在土里，慢慢就不见了。

　　以前总对着空气说喜欢你，你大概没听到过吧？】

　　她吸了吸鼻子，泪水把键盘上的字母晕开一小块，没听到也没关系。幸好暗恋是安静的，不然大概会吓到你。

　　【最后，祝你平安，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

　　她把草稿删了，换成一条简单的“一路顺风”，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点了发送。

　　电脑没电的前一秒，她看见邮箱里的文字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像颗终于熄灭的星。

　　祝安好。

作者有话说

　　我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