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
开春，洛城的松风戏班就来了一众远客。
来人是祟城松月戏班的老班主与其弟子。
两个戏班的班主是一对师兄弟，是曾经洛城名角杏仙儿的关门弟子，二人一个演生，一个演旦，搭档多年，感情甚笃。虽后者后因私人原因回了祖籍，但也不曾断了联系。
每年这时候，两个戏班就会以“斗戏”之名你一来我一往拜访。
今年正好轮到松月戏班上京。
这必是要大摆一场的，两位班主拄着拐杖相扶去了后院喝茶说话，松风戏班的弟子们安置好远道而来的师兄弟们就忙活起来准备晚间的宴席。
刘清宇被分配去了接待远道而来的师兄弟们。
他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且性子活跃，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因此接待的事向来都有他一份。
他去厨房提来一匣子点心、瓜子招呼远道而来的师兄弟边吃边说话，寒喧间眼神从那一张张熟悉的面恐划过，今年又是不见那人，心里叹息。
那人是师叔的养子，姓寇，名清竹。十年前他们见过几面，玩的挺好，但后来听说七岁那年拜了高人远游去了，若非毎年节时回去，他就算是在外头遇了不测，他们也是不晓得的。
“我听闻上巳节那天妙清宫择徒大选，各位师兄、师弟到时可有心思去瞧瞧？”说话的是刘清宇的师弟林清圆，他惯好热闹，问这个自不全然为了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师兄弟们，而是自己想去，“去瞧瞧吧？那日定是热闹极了的！师兄、师弟们难得来一趟京城，总该去瞧瞧这盛况。毕竟五年才这么一回。”
他特地强调了最后一句。
在座的除了松风戏班的弟子，其余人只了解林清圆的表向，不知他真正的心思，所以真就考虑起了此事。
清宇也是想去瞧瞧热闹的，但那日戏班要去王尚书府上为古老太君贺寿，林清圆早与师父告假，自可以不必去，而清宇因老太君特地点名，却是不得不去的。
松月戏班要在京呆上一月有余，上巳日过后几日就要起程回崇城，因此一众师兄弟便都同意到时去妙清宫瞧热闹去。
说了有一阵子话，天色渐晚，廊里都燃了烛火，映得院里暖烘烘的。
清宇看时辰差不多了就引客入席，自己又去厨房帮忙传菜。
厨房门窗大开，但一踏进去，里头还是热得他浑身发汗，再加上阵天响的锅铲铁锅乒乓声和油烹肥肉的滋滋声，任是平时再温和的人也温和不起来。
“清宇！过来端菜！”七师兄顾清培见了他便招呼道。
“好咧！”清宇连忙过去端起放了两盘菜的托盘往外去。
宴席一直持续到了戍时才散，各个平时少有沾酒的今日都饮了些，清宇双颊绯红，但意识是请醒的，他与其余师兄一齐扶着晕乎的师兄弟回了房，再回院里收拾桌椅。
在院里收拾的除了他，还有几个年纪差不多同他一般大的师兄，外加他们平时就玩的好，所以说起话来并无顾忌。
“我听五师兄说师叔今年是最后一次来了，老爷子腿脚都不大利索了，”十五蔡清河摇头叹息道。
“身子还爽朗就好，这年年两老爷子来回跑，不说受不受得住，这路上也不太平，”十六林清台抹布往水桶里搓了几下，拧干，随便擦了几下桌子就要继续下一个。
“诶——擦仔细点，这油印子还在呢！”十五下巴往那油印子方向一点。
“诶哟~这大晚上的哪能看那么清？明早再擦一遍不也可以，”十六嘴上这么说，但还是重新把那张桌子擦了一遍。
“你要是明早能擦我跟你姓！”十五拍了下十六的臀部。
十五这一掌毫不留情，力气用了有四成，这掌下去十六当即疼的骂娘，一脚就朝十五踹去。
清宇见惯了这二人打闹，站一边并不阻止，他反倒还要给他们添上几把火的。
本可以半个时辰就结束的事，因这两人一言不合就掐一块，结果硬是多用了半个多时辰。回弟子房的路上，十五、十六要去解手就与清宇还有刚才一起收拾的十二林清纹分开了。
林清纹此人惯会做人，但太会做人了他这人就显得油了。清宇素来只愿与他浅交，与此人深交只怕引火烧身。
因而林清纹突然揽住清宇的脖子时，清宇只觉喉头一哽，全身不由自主僵住。
林清纹似未觉察，他脸上的笑含着别有用心的意味，低声在清宇耳畔道：“小十七你可晓得他两干啥去了？”
清宇嘴角含笑，缓了会儿让嗓子松了后才道：“清台师兄不是说去茅房吗？师兄方才出神了？”
听到清宇的回答，林清纹不由呲笑出声，似他是说了个笑话。
林清纹因何发笑他自己没有说明，只是揉了揉清宇的头顶，直到回房也再没说其他奇怪的话。
第二日一大早，戏班就挂出松风与松月斗戏的牌子，这每年都要来一回儿，因此看到这消息的戏迷并不好奇，只是在圈子里呼朋告友买了戏票等晚间大戏开
锣。
一整个白日，两方都在紧锣密鼓地排戏，谁都是不愿落败的，甚至为了防止被研究应对之法，两方一个在前院一个在后院，中间大门各派一人守着，防止“间谍”打探。
不过，斗戏－事虽互不相让，但却并非一味只为追求输赢，斗戏第一则，出战弟子只能从十八岁以下的弟子中挑选。
人才自然得百花齐放的才好。
去年是清宇代表松风出战，今年依旧是他，不过这是最后一年了。
最后一年，清宇选了《贵妃醉酒》与松月的清石师弟打擂台。这折子戏就算是平时不爱看戏的也能看进去，所以只要他演好了就大概率赢了，但若出错了一步便是满盘皆输，不过，清宇并不担心此，他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这孩子果真不错！模样、嗓子、身韵都齐全了！”松月戏班班主寇灵苑赞道，他与师兄，也就是松风戏班班主傅灵韵坐在亭中，看着不远处的清宇。
“与清壁、清笙相比还嫩得很，”对师弟的夸奖，傅灵韵只有两分的自豪，心里更多的是平静。
傅灵韵口中的清壁、清笙分别是他的大徒弟与二徒弟，这两人跟着他的时间最长，也是他一众弟子中最为出色的，只是可惜这二人如今将要三十，在台上辉煌的时间没剩几年了。
“清壁、清笙是好啊~”寇灵苑望向为清宇搭戏的那两人，回忆起自己当年。
“看找个时间我去给师傅坟前上柱香，往后就没机会了，”寇灵苑惆怅道。
傅灵韵皱眉，“我一直让你回来你却总是推脱，我不明白，那妇人早已入土，你何必执着？”
寇灵苑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才不至令对方生气。
“你我都没剩几日可活了，难道就这么几日相伴你也不肯？”见他不答，傅灵韵胸中一团火便起了，音量也大了起来。
不远处的徒弟们听到这边不甚愉快的动静都纷纷看来，傅灵韵见此强压怒火，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光。
“唉呀！你老是爱多想，我就是在祟城呆惯了，何况我家老头、老太太坟都在那儿，我若一走，谁会费心年年给他们扫墓？”寇灵苑殷勤地给他斟茶。
“他们生前就没好好待过你，凭什么死了倒要来绑着你？”他的话并没有让傅灵韵气消，反而有助长的效果。
……
“大师公与二师公似是吵起来了，”说话的是林清壁的大徒弟周毓恒。
清宇担忧地望向亭中二人，看情况是师父单方面在对师叔发脾气。
傅灵韵在徒弟面前常以喜怒不形于色的形象出现，哪怕生气也是颇有威严地低喝，可以说除了在台上他从未对人高声过，也不知师叔说了什么，竟有本事让师父如此失态。
“欸！大师公过来了！”
傅灵韵背着手，面色不渝地走近，他身后的亭中，师叔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
“今晚的戏不许输！”师父离开前对清宇如此说道，他的神情极其严肃认真，且带着几分威吓，清宇相信若自己输给青石师弟，师父的怒火会将他烧成灰。
“毓恒你快跟着师公，说说笑话让他消消气，”老二陈清笙轻轻推了推周毓恒。
周毓恒应声跟着傅灵韵的脚步离去。
“鱼儿啊~晚上好好比啊~”周毓恒离开时寇灵苑就到了清宇面前，他拍了拍清宇的肩膀，脸上是长辈对晚辈的期许。
“是！师叔，”清宇笑道，作揖目送他离去。
“师父这气性可真大！在我们面前可没见他这样，”林清纹忽然说道，脸上的笑有别于那晚的不怀好意，更多是状似无意间的调侃。
清宇膈应他，装没听见。
“继续来练，”实际上，林清壁也不是很看得上惯会油腔滑调的林清纹。
林清纹不是傻子，并非看不出大师兄林清壁对他的轻视，可他表面就是不显分毫的不满。
……
夜幕降临，洛城各坊市各街却被笼在灯火之中，大街小巷挂满奇形怪状的灯笼，灯笼之上皆是画了一支杏花，这是松风戏班的手笔。
每当松风戏班有特殊戏场时就会大街小巷挂上画了杏花的灯笼，这效果比起用人力去宣传要好许多。
人流之中，一个男人颇为招人眼。他生得俊毅极了，朗眉星目，面庞棱角分明，分明是与柔和搭不上边的人，但因一双干净的眸子而不显疏离。这男人若只是长得俊也就罢了，但更绝的是他那衣料都掩盖不了的壮实的身形，且身形比例极好，与相等身高的男人站一起，也只会让人产生他比较高的错觉。
“看来阁下府上的门槛不保啊！”钟怀义一副揶揄的神情看着身边的友人。
宇野赞多怀揣武士刀，脚踩木屐，一派大爷散步似的步伐愈加嚣张，他红着脸，兴奋地左看右看，旁人只会以为他在看这繁华景象，但钟怀义知道他这是在看那些偷瞧他的小姐小媳妇什么模样。
钟怀义好笑地摇摇头，道：“看路吧，万一冲撞了哪位小姐你可真就得等着媒婆上门。”
“欸？！真的吗？”赞多瞪大眼睛盯着钟怀义看，他显然是被这说法吓着了。
“嗯——真的，”钟怀义点点头。
这短短的几句对话，他们用的既不是九州官话，也不是九州某个地域的方言，而是海上瀛洲的语言。
“到了，”两人在一座精致小楼前停下，楼中隐约传出丝竹管弦之乐，还有咿咿呀呀的唱声，这奇特的唱法吸引了赞多的耳朵，他迫不及待想要亲眼看到，清晰地听到。
钟怀义张口刚要说点什么，声音还未从嗓子中挤出，就见身边这人已经抬脚进去了。
戏早开锣，他们来晚了。
松风戏班运气太背抽到第一场开演，但这不是太大的问题。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赞多终于进了戏院内，但他只能远远瞧见那高台之上身着锦绣华服的“女子”身形，她模样有些模糊，不过他想有这般身段的定是个美人。
也不知是因为头回见这般打扮的女子，还是仅因对方动人的身姿，异国的浪人竟无法控制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甚至心跳不由己地快了起来，若不是他按住心口那颗躁动的心，这会儿恐怕早从他喉中蹦出。
钟怀义交了票姗姗来迟，见他这痴相，既觉好笑，也为国粹这魅力而自豪。
“快这边坐下，”他拉着人在角落一桌坐下，场内已经没几个空位了，再晚真要站着看完全场。
“《醉妃》？”钟怀义平日不爱看戏，因一场戏往往就要一个时辰，而他又是坐不住的人，只偶尔遇上好戏的商务伙伴才会陪着来听一听。因此他听了会儿才确定是这戏。
他转头对听不懂戏但努力听的赞多解释道：“这戏是叫《醉妃》①。是讲述前唐唐明皇失约其妃子杨玉环，转寻其他妃子，杨妃得知后饮酒大醉的一段。洛城曾有一唤作杏仙儿的名角便是唱此段出名的，而这杏仙儿便是出自这松风戏院，敢唱这段的想必不会差。”
“她真美，”赞多喃喃道，神情如痴如醉。
听到他这话，钟怀义忍俊不禁笑道：“她？”
“据我所知，松风戏院从来不收女伶，这怕也是位男儿郎！”钟怀义道。他也是男人，自然不会看不出身边这位看上了台上那名伶人，虽说不禁龙阳之好，但不说伶人是何等下贱的玩意儿，与他们沾上关系反累自己声名。
“欸？怎么可能？”因为震惊，赞多提高了音量。
东瀛也有装扮成女人的男伶，但远不如眼前这位的身姿姣美。
“嘘——”赞多的音量影响到了他人观戏，钟怀义一面低声告罪，一面对他嘘声示意。
“我国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向来不易，且不说于名声有损，光是要在这浊世里明哲保身就要刮去半条命，如此，有多少女子愿意做这行当？”钟怀义摇扇道，他眼中有对女子的同情，但更多的是对这世事的妥协。
他如此的解释并没有让赞多完全相信台上之人男伶的身份，于是他道：“等这场结束了，我带你去后台亲眼去看他究竟是男是女。”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